第二十一回 襄 陽 鏖 兵

 

  楊過正想撥出匕首,忽聽得窗外有人輕輕彈了三下,急忙閉目不動。

  郭靖便即驚醒,坐起身來,問道:「蓉兒麼?可有緊急軍情?」窗外卻再無聲音。郭靖見楊過睡得鼻息調勻,心想他好容易睡著了,別再驚醒了他,於是輕輕下床,推門出房,只見黃蓉站在天井中招手。郭靖走近身去,低聲問道:「甚麼事?」

  黃蓉不答,拉著他手走到後院,四下瞧了瞧,這才說道:「你和過兒的對答,我在窗外都聽見啦。他不懷好意,你知道麼?」郭靖吃了一驚,問道:「甚麼不懷好意?」黃蓉道:「我聽他言中之意,早在疑心咱倆害死了他爹爹。」郭靖道:「他或許確有疑心,但我已答允將他父親逝世的情由詳細說給他知道。」黃蓉道:「你當真要毫不隱瞞的說給他聽?」郭靖道:「他父親死得這麼慘,我心中一直自責。楊康兄弟雖然誤入歧途,但咱們也沒好好勸他,沒想法子挽救。」黃蓉哼了一聲,道:「這樣的人又有甚麼可救的?我只恨殺他不早,否則你那幾位師父又何致命喪桃花島上?」郭靖想到這椿恨事,不禁長長嘆了口氣。

  黃蓉道:「朱大哥叫芙兒來跟我說,這次過兒來到襄陽,神氣中很透著點兒古怪,又說你和他同榻而眠。我擔心有何意外,一直守在你窗下。我瞧還是別跟他睡在一房的好,須知人心難測,而他父親……總是因為一掌拍在我肩頭,這才中毒而死。」郭靖道:「那可不能說是你害死他的啊。」黃蓉道:「既然你我均有殺他之心,結果他也因我而死,那麼是否咱們親自下手,也沒多大分別。」郭靖沉思半晌,道:「你說得對。那麼我還是不跟他明言的為是。蓉兒,你累了半夜,快回房休息罷。過了今晚,明日我搬到軍營中睡。」

  他知愛妻識見智計勝己百倍,雖不信楊過對自己懷有惡意,但她既如此說,也便遵依,於是伸手扶著她腰,慢慢走向內堂,說道:「過兒奮力奪回武林盟主之位,於國家大事上是非分明;兩次救你和芙兒,全不顧自身安危,這等俠義心腸,他父親如何能比?」黃蓉點頭道:「這樣的少年本是十分難得,但他心中有兩個死結難解,一是他父親的死因,一是跟他師父的私情。唉,我好容易說得龍姑娘離他而去,可是過兒神通廣大,不知怎地又找到了她。瞧他師徒倆的神情,此後是萬萬分拆不開的了。」郭靖默然半晌,忽道:「蓉兒,你比過兒更加神廣大,怎生想個法子,好歹要救他不致誤入歧途。」

  黃蓉嘆了口氣道:「別說過兒的事我沒法子,就連咱們大小姐,我也不知如何是好。靖哥哥,我心中只有一個你,你心中也只有一個我。可是咱們的姑娘卻不像爹娘,心□同時有兩個少年郎君,對武家哥兒倆竟是不分軒輊。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為難。」

  郭靖送黃蓉入房,等她上床睡好,替她蓋好了被,坐在床邊,握住她手,臉露微笑。近月來二人都為軍國之事勞碌,夫妻之間難得能如此安安靜靜的相聚片刻。二人相對不語,心中甚感安適。

  黃蓉握著丈夫的手,將他手背輕輕在自己面頰上摩擦,低聲道:「靖哥哥,咱們這第二個孩子,你給取個名字。」郭靖笑道:「你明知我不成,又來取笑我啦。」黃蓉道:「你總是說自己不成。靖哥哥,普天下男子之中,真沒第二個勝得過你呢。」這兩句話說得意深摯,極是懇切。

  郭靖俯下頭來,在愛妻臉上輕輕一吻,道:「若是男孩,咱們叫他作郭破虜,若是女孩呢?」想了一會,搖頭笑道:「我想不出,你給取個名字罷。」黃蓉道:「丘處機道長給你取這個『靖』字,是叫你不忘靖康之恥。現下金國方滅,蒙古鐵蹄又壓境而來,孩子是在襄陽生的,就讓她叫作郭襄,好使她日後記得,自己是生於這兵荒馬亂的圍城之中。」

  郭靖道:「好啊,但盼這女孩兒將來別像她姐姐那麼淘氣,年紀這麼大了,還讓父母操心。」黃蓉微微一笑,道:「若是操心得了,那也罷了,就只……」嘆了口氣,道:「我好生盼望是個男孩兒,好讓郭門有後。」郭靖撫摸她頭髮,說道:「男孩兒,女孩兒不都一樣?快睡罷,別再胡思亂想了。」給她攏了攏被窩,吹滅燭火,轉身回房,見楊過睡得兀自香甜,鼓交三更,於是上床又睡。

  那知他夫妻倆在後院中這番對答,都教楊過隱身在屏門之後聽了個清楚。郭靖黃蓉走入內堂,楊過仍是站著出神,反來覆去的只是想著黃蓉那幾句話:「我只恨殺他不早……他父親一掌拍在我肩頭,這才中毒而死……你我均有殺他之心,結果他也因我而死。」心想:「我父因他二人而死,那是千真萬確、再無可疑的了。這黃蓉好生奸滑,對我已然起疑,今晚我若不下手,只怕再無如此良機。」當下回房靜臥,等郭靖回來。

  郭靖揭被蓋好,聽得楊過微微發出鼾聲,心道:「這孩子這時睡得真好。」於是輕輕著枕,只怕驚醒了他。過了片刻,正要朦矓睡去,忽覺楊過緩緩翻了個身,但他翻身之際鼾聲仍是不停。郭靖一怔:「任誰夢中翻身,必停打鼾。這孩子呼吸異常,難道他練內功時運逆了氣麼?這岔子可不小。」卻全沒想到楊過是假裝睡熟。

  楊過緩緩又翻了個身,見郭靖仍無知覺,於是繼續發出低微鼾聲,一面走下床來。原來初時他想在被窩中伸手過去行刺,但覺相距過近,極是危險,倘若郭靖臨死之際反擊一掌,只恐自己也難逃性命,便想坐起之後出刀,總是忌憚對方武功太強,於是決意先行下床,一刀刺中郭靖要害,立即破窗躍出,又怕自己鼾聲一停,使郭靖在睡夢中感到有異,因是一面下床,一面假裝打鼾。

  這麼一來,郭靖更是給他弄得滿腔胡塗,心想:「這孩子莫非得了夢遊離魂之癥?我若此時出聲,他一驚之下,氣息逆衝丹田,立時走火入魔。」於是一動也不敢動,側耳靜聽他的動靜。

  楊過從懷中緩緩撥出匕首,右手平胸而握,一步步走到床前,突然舉臂運勁,挺刀正要刺出,只聽得郭靖說道:「過兒,你做甚麼惡夢了?」

  楊過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,雙足一點,反身破窗而出。他去得快,郭靖追得更快,他人未落地,只覺雙臂一緊,已被郭靖兩手抓住。楊過萬念俱灰,知道自己武功遠非其敵,抗拒也是無用,當下閉目不語。

  郭靖抱了他躍回房中,將他放在床上,搬他雙腿盤坐,兩手垂於丹田之前,正是玄門練氣的姿式。楊過又恨又怕:「不知他要用甚麼惡毒的法子折磨我?」突然間想起了小龍女,深吸一口氣,要待縱聲大呼:「姑姑,我已失手被擒,你趕快逃命。」

  郭靖見他突然急速運氣,更誤會他是練內功岔了氣道:「當此這危急之際只能緩緩吞吐,如此大呼大吸,大有危害。」忙出掌按住了他小腹。

  楊過丹田被郭靖運渾厚內勁按住,竟然叫不出聲,心中掛念著小龍女的安危,只急得面紅耳赤,急想掙扎,苦於丹田被按,全身受制,竟然動彈不得。

  郭靖緩緩的道:「過兒,你練功太急,這叫做欲速則不達,快別亂動,我來助你順氣歸源。」楊過一怔,不明他其意何指,但覺一團暖氣從他掌心漸漸傳入自己丹田,說不出的舒服受用,又聽郭靖道:「你緩緩吐氣,讓這股暖氣從水分到建裡,經巨闕、鳩尾,到玉堂、華蓋,先通了任脈,不必去理會別的經脈。」

  楊過聽了這幾句話,又覺到他正在以內功助己通脈,一轉念間已猜到了八九分,暗叫:「慚愧!原來他只道我練功走火入魔,以致行為狂悖。」當下暗運內息,故意四下衝走,橫奔直撞,似乎難以克制。郭靖心中擔憂,掌心內力加強,將他四下游走的亂氣收束在一處。楊過索性力求逼真,他此時內功造詣己自不淺,體中內息狂走之時,郭靖一時卻也不易對付,直花了半個時辰,才將他逆行的氣息盡數歸順。

  這番衝□,楊過固然累得有氣無力,郭靖也是極感疲睏,二人一齊打坐,直到天明,方始復元。郭靖微笑道:「過兒,好了嗎?想不到你的內力已有如此造詣,險些連我也照護不了。」楊過知他為了救助自己,不惜大耗功力,不禁感動,說道:「多謝郭伯伯救護,姪兒昨晚險些鬧成了四肢殘廢。」

  郭靖心道:「你昨晚昏亂之中,竟要提刀殺我,幸好你自己不知,否則寧不自愧?」他只怕楊過知曉此事後過意不去,於是岔開話題,說道:「你隨我到城外走走,瞧一下四城的防務。」楊過應道:「是!」

  二人各乘一匹戰馬,並騎出城。郭靖道:「過兒,全真派內功是天下內功正宗,進境雖慢,卻絕不出岔子。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獵,但內功還是以專修玄門功夫為宜。待敵兵退後,我再與你共同好好研習。」楊過道:「昨晚我走火之事,你可千萬別跟郭伯母說,她知道後定要笑我,說我學了龍姑姑旁門左道的功夫,以致累得伯伯辛苦一場。」郭靖道:「我自然不說。其實龍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門左道,那是你自己胡思亂想,未得澄慮守一之故。」楊過料知此事只要給黃蓉獲悉,立時便識破真相,聽郭靖答應不說,心中大安。

  二人縱馬城西,見有一條小溪橫出山下。郭靖道:「這條溪水雖小,卻是大大有名,名叫檀溪。」楊過「啊」了一聲,道:「我聽人說過三國故事,劉皇叔躍馬過檀溪,原來這溪水便在此處。」郭靖道:「劉備當年所乘之馬,名叫的盧,相馬者說能妨主,那知這的盧竟躍過溪水,逃脫追兵,救了劉皇叔的性命。」說到此處,不禁想起了楊過之父楊康,喟然嘆道:「其實世人也均與這的盧馬一般,為善即善,為惡即惡,好人惡人又那□有一定的?分別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。」

  楊過心下一凜,斜目望郭靖時,見他神色間殊有傷感之意,顯然不是出言譏刺自己,心想:「你這話雖然不錯,但甚麼是善?甚麼是惡?你夫妻倆暗中害死我父,難道也是善麼?當真是大言炎炎,不知羞慚。」他對郭靖事事佩服,但一想到父親死於他夫妻手下,總是不自禁的胸間橫生惡念。

  二人策馬行了一陣,到得一座小山之上,升崖遠眺,但見漢水浩浩南流,四郊遍野都是難民,拖男帶女的湧向襄陽。郭靖伸鞭指著難民人流,說道:「蒙古兵定是在四鄉加緊屠戮,令我百姓流離失所,實堪痛恨。」

  從山上望下去,見道旁有塊石碑,碑上刻著一行大字:「唐工部郎杜甫故里。」楊過道:「襄陽城真了不起,原來這位大詩人的故鄉便在此處。」

  郭靖揚鞭吟道:「大城鐵不如,小城萬丈餘……連雲列戰格,飛鳥不能逾。胡來但自守,豈復憂西都?……艱難奮長戟,萬古用一夫。」

  楊過聽他吟得慷慨激昂,跟著念道:「胡來但自守,豈復憂西都?艱難奮長戟,萬古用一夫。郭伯伯,這幾句詩真好,是杜甫做的麼?」郭靖道:「是啊,前幾日你郭伯母和我談論襄陽城守,想到了杜甫這首詩。她寫了出來給我看。我很愛這詩,只是記心不好,讀了幾十遍,也只記下這幾句。你想中國文士人人都會做詩,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,自是因為憂國愛民之故。」楊過道:「你說『為國為民,俠之大者』,那麼文武雖然不同,道理卻是一般的。」郭靖聽他體會到了這一節,得是歡喜,說道:「經書文章,我是一點也不懂,但想人生在世,便是做個販夫走卒,只要有為國為民之心,那就是真好漢,真豪傑了。」

  楊過問道:「郭伯伯,你說襄陽守得住嗎?」郭靖沉吟良久,手指西方鬱鬱蒼蒼的丘陵樹木,說道:「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,自然是諸葛亮。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,便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方。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,我們粗人也懂不了。他曾說只知道『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』,至於最後成功失敗,他也看不透了。我與你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、守不住,談到後來,也總只是『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』這八個字。」

  說話之間,忽見城門口的難民回頭奔跑,但後面的人流還是繼續前湧,一時之間,襄陽城外大哭小叫,亂成一團。

  郭靖吃了一驚,道:「幹麼守兵不開城門,放百姓進城?」忙縱馬急奔面前,一口氣馳到城外,只見一排守兵彎弓搭箭,指著難民。郭靖大叫:「你們幹甚麼?快開城門。」守將見是郭靖,忙打開城門,放他與楊過進城。郭靖道:「眾百姓慘受蒙古兵屠戮,怎不讓他們進來?」守將道:「呂大帥說難民中混有蒙古奸細,千萬不能放進城來,否則為禍不小。」

  郭靖大聲喝道:「便有一兩個奸細,豈能因此誤了數千百姓的性命?快快開城。」郭靖守城已久,屢立奇功,威望早著,雖無官職,但他的號令守將不敢不從,只得開城,同時命人飛報安撫使呂文德。

  眾百姓扶老攜幼,湧入城來,堪堪將完,突見遠處塵頭大起,蒙古軍自北來攻。宋兵分別散開,隱身城垛之後守禦。只見城下敵軍之前,當先一大群人衣衫襤褸,手執棍棒,並無一件真正軍器,亂糟糟不成行列,齊聲叫道:「城上不要放箭,我們都是大宋百姓!」蒙古精兵鐵騎卻躲在百姓之後。

  自成吉思汗以來,蒙古軍攻城,總是驅趕敵國百姓先行,守兵只要手軟罷射,蒙古兵隨即跟上。此法既能屠戮敵國百姓,又可動搖敵兵軍心,可說是一舉兩得,殘暴毒辣,往往得收奇效。郭靖久在蒙古軍中,自然深知其法,但要破解,卻是苦無良策。只見蒙古精兵持槍執刀,驅逼宋民上城。眾百姓越行越近,最先頭的已爬上雲梯。

  襄陽安撫使呂文德騎了一匹青馬,四城巡視,眼見情勢危急,下令道:「守城要緊,放箭!」眾兵箭如雨下,慘叫聲中,眾百姓紛紛中箭跌倒,其餘的百姓回頭便走。蒙古兵一刀砍去個首級,一槍刺出個窟窿,逼著眾百姓攻城。

  楊過站在郭靖身旁,見到這般慘狀,氣憤難當,只聽呂文德叫道:「放箭!」又是一挑羽箭射了下去。郭靖大叫:「使不得,莫錯殺了好人!」呂文德道:「如此危急,便是好人,也只得錯殺了。」郭靖叫道:「不,好人怎能錯殺?」

  楊過心中一動,暗念:「莫錯殺了好人!好人怎能錯殺?」

  郭靖叫道:「丐幫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,大家跟我來!」說著奔下城頭。楊過跟了下來。郭靖道:「你昨晚練氣傷身,今日千萬不能用力,在城頭上給我掠陣罷。」楊過見蒙古兵屠戮漢人,真是當他們豬狗不如,本想隨郭靖下去大殺一陣,聽了他這話,心中一怔,又不能直說昨晚其實並非練功走火,只得回上城頭。

  郭靖率領眾人,大開西門,衝了出去,迂迴攻向蒙古軍側翼。在眾百姓之後押隊的蒙古軍當即分兵來敵。郭靖所率領的大半是丐幫好手,另有一小半是各地來投的忠義之士,齊聲吶喊,奮勇當先,兩軍相交,即有百餘名蒙古兵被砍下馬來。眼見這隊蒙古千人隊抵擋不住,斜刺□又衝到一個千人隊,揮動長刀,衝刺劈殺。蒙古軍是百戰之師,猛勇剽悍,郭靖所率壯士雖然身有武藝,一時之間卻也不易取勝。被逼攻城的眾百姓見蒙古軍專心□殺,不再逼攻,發一聲喊,四下逃散。

  只聽得東邊號角聲響,馬蹄奔騰,兩個蒙古千人隊疾衝而至,接著西邊又有兩個千人隊馳來,將郭靖等一群人圍在核心。

  呂文德在城頭見到蒙古兵這等威勢,只嚇得心膽俱裂,那敢分兵去救?

  楊過站在城頭觀戰,心中反覆念著郭靖那兩句話:「莫錯殺了好人!好人怎能錯殺?」眼見他身陷重圍,心想:「城頭本來只須不斷放箭,射死一些百姓,蒙古兵便無法攻上。郭伯伯眼下身遭危難,全是為了不肯錯殺好人而起。這些百姓與他素不相識,絕無淵源,他尚且舍命相救,他又何以要害死我爹爹?」

  眼望著城下的慘烈□殺,心中的念頭卻只是繞著這個難解之謎打轉:「他和我爹爹義結金蘭,交情自不尋常,但終於下手害他,難道我爹爹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麼?」他自小想像父親仁俠慷慨,英俊勇武,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兒,突然要他承認父親是個壞人,實是萬萬不能。可是在他內心深處,早已隱約覺得父親遠遠不及郭伯伯,只是以前每當甫動此念,立即強自壓抑,此刻卻不由得他不想此節了。

  這時城下喊聲動天地,郭靖一幹人左衝右突,始終殺不出重圍。朱子柳率領一隊人馬,武氏兄弟與郭芙另行率領一隊人馬,均欲出城接應,只聽得號角聲急,蒙古又有四個千人隊衝到城門之前。忽必烈用兵果然非同尋常,只待城中開門接應,四隊精兵便一擁而入。呂文德瞧得心驚肉跳,大聲傳令:「不許開城!」又命兩百名刀斧手嚴守城門之旁,有敢開啟城門者立斬。大將王堅領弓弩手在城頭不住放箭。

  城內城外亂成一團,楊過心中也是諸般念頭互相交戰,一時盼望郭靖就此陷沒在亂軍之中,一時又望他殺退敵軍。突見蒙古軍陣勢亂了,數千騎兵如潮水般向兩旁潰退,郭靖手持長矛,縱馬馳出,身後壯漢結成方陣,衝殺而前。這方陣甚是嚴整,片刻間已衝到城門口,郭靖迴轉馬頭,親自殿後,長矛起處,接連七八名蒙古將官挑下馬來。蒙古兵將一時不敢逼近。

  呂文德對郭靖倚若長城,見他脫險,心中大喜,忙叫:「開城!只可小開,千萬不能大開!」當下城門開了三四尺,僅容一騎,眾壯漢陸續奔進城來。蒙古軍黃旗招動,兩隊軍馬分自左右衝到。呂文德大叫:「郭靖兄弟,快進城!咱們不等旁人了。」郭靖見部屬未曾盡數脫險,那肯先行入城,反而回馬上前,刺殺了兩名衝得最近的蒙古勇士。

  但大軍既動,猶如潮水一般,郭靖雖武藝精深,一人之力,又怎抵擋得了大軍衝擊?朱子柳在城頭見情勢危急,忙垂下一根長索,叫道:「郭兄弟,抓住了。」郭靖一回頭,見最後一名丐幫兄弟已經入城,卻有十餘名蒙古兵跟著衝進城門。城門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敵,一面用力關門,兩尺厚的鐵門緩緩合攏。郭靖大喝一聲,挺矛刺死了一名蒙古十夫長,縱身躍起,拉住了長索。朱子柳奮力拉扯,郭靖登時向上升了丈許。

  蒙古軍督戰的萬夫長大喝:「放箭!」霎時之間千弩齊發。郭靖上躍之際早已防到此著,扯下長袍下襟,右手拉索,左手將袍子在身前舞得猶如一塊大盾牌,勁力貫袍,將羽箭盡皆擋開,只是他所乘的坐騎卻在城門前連中數百枝長箭,竟如刺□一般。朱子柳雙手交替,將郭靖越拉越高。

  眼見他身子離城頭尚有二丈,蒙古軍中突然轉出一個高瘦和尚,身披黃色袈裟,正是金輪法王。他從一名蒙古軍官手中接過鐵弓長箭,拉滿了弦,搭上狼牙雕翎,心知郭靖與朱子柳都武藝深湛,倘若射向人身,定被當開,當下右手一鬆,羽箭離弦,向長索中節射去。這一招甚是毒辣,羽箭離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,二人無法相擋。金輪法王尚怕二人突出奇法破解,一箭既出,又分向朱子柳與郭靖各射一箭。第一箭拍的一聲,將長索斷成兩截,第二第三箭勢挾勁風,續向朱郭二人射到。

  長索既斷,郭靖身子一沉,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著。朱子柳但覺手上一輕,叫聲:「不好!」羽箭已到面門。這一箭勁急異常,發射者顯是內力極為深厚,此刻城頭上站滿了人,朱子柳心知若是低頭閃避,這箭定須傷了身後之人,當下左手伸出二指,看準長箭來勢,在箭□上一撥,那箭斜斜的落下城頭去了。

  郭靖一覺繩索斷截,暗暗吃驚,跌下城去雖然不致受傷,但在這千軍萬馬包圍之中,如何殺得出去?此時敵軍逼近城門,我軍若是開城接應,敵軍定然乘機搶門。危急之中不及細想,左足在城牆上一點,身子陡然撥高丈餘,右足跟著在城牆上一點,再升高了丈餘。這路「上天梯」的高深武功當世會者極少,即令有人練就,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,他這般在光溜溜的城牆上踏步而上,一步便躍上丈許,武功之高,的是驚世駭俗。霎時之間,城上城下寂靜無聲,數萬道目光盡皆注視在他身上。

  金輪法王暗暗駭異,知道這「上天梯」功夫全憑提一口氣躍上,只消中間略有打岔,令他一口氣鬆了,第三步便不能再行竄上,當下彎弓搭箭,又是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。

  箭去如風,城上城下眾軍齊叫:「休得放箭!」兩軍見郭靖武功驚人,個個欽服,均盼他就此縱上城頭。蒙古兵雖是敵人,卻也崇敬英雄好漢,突見有人暗箭加害,無不憤慨。

  郭靖聽得背後長箭來勢凌厲,暗叫:「罷了!」只得回手將箭撥開。兩軍數萬人見他背後猶似生了眼睛一般,這一箭偷襲竟然傷他不得,齊聲喝採。但就在震天響的採聲之中,郭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,距城頭雖只數尺,卻再也竄不上去了。

  當兩軍激戰之際,楊過心中也似有兩軍交戰一般,眼見郭靖身遭危難,他上升下降,再上再落,這兩下起伏只片刻間之事,楊過心中卻已轉了幾次念頭:「他是我殺父仇人,我殺他不殺?救他不救?」當郭靖使「上天梯」功夫將上城頭之際,楊過便想凌空發掌擊落,郭靖在半空無所借力,定然身受重傷,墮下城去。他稍一遲疑,郭靖已被法王發箭阻撓,無法縱上。楊過心中亂成一團,突然間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繩索,撲下城去,右手已抓住了郭靖的手臂。

  這一下奇變陡生,但朱子柳隨機應變,快捷異常,當即雙臂使勁,先將繩索向下微微一沉,隨即勁運雙臂,急甩過頂。楊過與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劃了個圓圈,就如兩頭大鳥般飛在半空。城上城下兵將數萬,無不瞧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。

  郭靖身在半空,心想連受這番僧襲擊,未能還手,豈非輸於他了?望見金輪法王又是一箭射來,左足一踏上城頭,立即從守軍手中搶過弓箭,猿臂伸屈,長箭飛出,對準金輪法王發來的那箭射去,半空中雙箭相交,將法王來箭劈為兩截。法王剛呆得一呆,突然疾風勁急,錚的一響,手中鐵弓又已斷折。要知法王與郭靖的武功雖在伯仲之間,但郭靖自幼在蒙古受神箭手哲別傳授,再加再上精湛內力,弓箭之技,天下無雙,法王自是瞠乎其後。他連珠三箭,第一箭劈箭,第二箭斷弓,第三箭卻對準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。

  這大纛迎風招展,在千軍萬馬之中顯得十分威武,猛地□一箭射來,旗索斷絕,忽必烈的黃旗立時滑了下來。城上城下兩軍又是齊聲發喊。

  忽必烈見郭靖如此威武,己軍士氣已沮,當即傳令退軍。

  郭靖站在城頭,但見蒙古軍軍形整肅,後退時井然有序,先行者不躁,殿後者不懼,不禁嘆了一口長氣,心想:「蒙古精兵,實非我積弱之宋軍可敵。」想起國事,不由得憂從中來,濃眉雙蹙。朱子柳、楊過等見他揚威於敵陣之中,耀武於萬眾之前,但竟沒半點驕色,心下無不深佩。

  忽必烈退軍數十里,途中默思破城之策,心想有郭靖在彼,襄陽果是難克。法王道:「殿下親眼所見,若非楊過那小子出手救援,郭靖今日性命不保。老衲早知那楊過是個反覆無常之徒。」忽必烈道:「不然!料那楊過是要手刃郭靖,為父報仇,不願假手於人。我瞧他為人飛揚勇決,並非深沉險詐之人。」法王不以為然,但不敢反駁,只道:「但願如殿下所料。」

  蒙古兵退,襄陽城轉危為安。安撫使呂文德興高采烈,又在元帥府大張筵席慶功,這一次楊過也被請為席中上賓。眾人對他飛身相救郭靖時出手迅捷、奮不顧身,無不交口大讚。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,見楊過一到立時建功,不免心生妒意,又怕經此一役,郭靖感他相救之德,更要將女兒許配於他。兩兄弟一言不發,只喝悶酒。

  筵席過後,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。黃蓉請楊過到內堂相見,溫言嘉讚。楊過遜謝。郭靖道:「過兒,適才你使力強猛,胸口可有隱隱作痛麼?」他擔心楊過昨晚走火之餘,今日城頭使力狠了,只恐傷了內臟。

  楊過怕黃蓉追問情由,瞧出破綻,忙道:「沒事,沒事。」隨即岔開話題,道:「郭伯伯,你這飛躍上城的功夫,那真是獨步武林了。」郭靖微笑道:「這功夫我擱下已久,數年沒練了,不免生疏,這才出了亂子。」其實昨晚他若非運用真力助楊過意守丹田,以致大耗元氣,那麼使「上天梯」功夫之際,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撓,也難為不了他。但他於此節自然不提,只道:「當年丹陽子馬道長在蒙古傳我這功夫,想不到竟用於今日。你若喜歡,這功夫過幾天我便傳你。」

  黃蓉見楊過神情恍惚,說話之際每每若有所思,他今日奮力相救郭靖乃萬目共睹,自是更無可疑,但終究放心不下,說道:「靖哥哥,今晚我不大舒服,你在這兒照看一下。」郭靖點頭答應,向楊過說道:「過兒,今日累了,你早些回去休息罷。」

  楊過辭別兩人,獨自回房,耳聽得更樓上鼓交二更,坐在桌前,望著忽明忽暗的燭火,心中雜念叢生,忽聽得門上剝啄一聲,一個女子聲音在門外說道:「沒睡麼?」正是小龍女的聲音。楊過大喜,一躍而起,打開了房門,只見小龍女穿著淡綠色衫子,俏生生的站在門外。楊過道:「姑姑,有甚麼事?」小龍女笑說道:「我想來瞧瞧你。」楊過握住了她手,柔聲道:「我也正想著你呢。」

  兩人並肩慢慢走向花園。園中花木扶疏,幽香撲鼻。小龍女望了望天上半邊月亮,道:「你非親手殺他不可麼?時日無多了呢。」楊過忙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此間耳目眾多,別提此事。」小龍女痴痴的望著他,說道:「等到月亮圓了,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盡頭。」

  楊過矍然而驚,屈指一算,與裘千尺別來已有九日,若不在一二日內殺了郭靖夫婦,毒發之前便不能趕回絕情谷了。他幽幽嘆了口氣,與小龍女並坐在一塊太湖石上。兩人相對無語,柔情漸濃,靈犀互通,渾忘了仇殺戰陣之事。

  過了良久,忽聽假山外傳來腳步之聲,有兩個人隔著花叢走近。

  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:「你再逼我,乾脆拿劍在我脖子上一抹,也就是了,免得我零碎受苦。」一個男人聲音氣憤憤的道:「哼,你三心兩意,我就不知道麼?這姓楊的小子一到襄陽,便在人前大大露臉。你從前說過的話,那□還再放在心上?」聽聲音正是郭芙和武修文。小龍女向楊過裝個鬼臉,意謂你到處惹下情絲,害得不少姑娘為你煩惱。楊過一笑,拉她靠近自己,微微搖手,叫她不可作聲,且聲他二人說些甚麼。

  郭芙一聽武修文這幾句話,登時大為惱怒,提高了聲音道:「既是如此,咱們從前的話就算白說。我一個人走得遠遠地,永遠不見楊過,咱們也永遠別見面了。」只聽衣衫噗的一聲,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,而她用力一摔。她話中怒意更增,說道:「你拉拉扯扯的幹甚麼?人家露臉不露臉,千我甚麼事?我爹娘便將我終身許配於他,我寧可死了,也決不從。爹爹若是迫得我緊,我會逃得遠遠地。楊過這小子自小就飛揚跋扈,自以為了不起,我偏就沒瞧在眼□。爹爹當他是寶貝,哼,我看他就不是好人。」武修文忙道:「是啊,是啊。先前算我瞎疑心,芙妹你千萬別生氣。以後我再這樣,教我不得好死,來生變個烏龜大王八。」語音中喜氣洋溢。郭芙噗哧一笑。

  楊過與小龍女相視一笑,一個意思說:「你瞧,人家將我損得這樣。」另一個意思說:「原來我先前想錯了,我心中歡喜你,旁人卻是情有別鍾。」聽郭芙語意,對武修文雖是一時呵責,一時使小性兒,將他播弄得俯頭帖耳,顛三倒四,但心中對他實是大有柔情。

  只聽武修文道:「師母是最疼你的,你日也求,夜也求,纏著她不放。只要師母答應你不嫁那姓楊的,師父決沒話說。」郭芙道:「哼,你知道甚麼?爹雖肯聽媽的話,但遇上大事,媽是從不違拗爹爹的。」武修文嘆道:「你對我也是這般,那就好了。」

  但聽得拍的一響,武修文「啊」的一聲叫痛,急道:「怎麼又動手打人?」郭芙道:「誰叫你說便宜話兒?我不嫁楊過,可也不能嫁你這小猴兒。」武修文道:「好啊,你今晚終於吐露了心事,你不肯做我媳婦,卻肯做我嫂子。我跟你說,我跟你說……」氣急敗壞,下面的話說不出來了。

  郭芙語聲忽轉溫柔,說道:「小武哥哥,你對我好,已說了一千遍一萬遍,我自早知道你是真心。你哥哥雖然一遍也沒說過,可我也知他對我是一片痴情。不管我許了誰,你哥兒倆總有一個要傷心的。你體貼我,愛惜我,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為難麼?」

  武敦儒、武修文自小沒爹娘照顧,兄弟倆向來友愛甚篤,但近年來兩人都痴戀郭芙,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。武修文心中一急,竟自掉下淚來。郭芙取出手帕,撕了給他,嘆道:「小武哥哥,咱們自小一塊兒長大,我敬重你哥哥,可是跟你說話卻更加投緣些。對你哥兒倆,我實在沒半點偏心。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說一句,倘若你做了我,該怎麼說呢?」武修文道:「我不知道。我只跟你說,若是你嫁了旁人,我便不能活了。」

  郭芙道:「好啦,今晚別再說了。爹爹今日跟敵人性命相搏,咱們卻在園子中說這些沒要緊的話,若是給爹爹聽到了,大家都討個沒趣。小武哥哥,我跟你說,你想要討我爹娘歡心,幹麼不多立戰功?整日價纏在我身旁,豈不讓我爹娘看輕了?」武修文跳了起來,大聲道:「對,我去刺殺忽必烈,解了襄陽之圍,那時你許不許我?」郭芙嫣然一笑,道:「你立了這等大功,我便想不許你,只怕也不能呢。但那忽必烈身旁有多少護衛之士?單是一個金輪法王,就連爹爹也未必勝得了。快別胡思亂想了,乖乖的去睡罷。」

  武修文向著郭芙俊俏的臉孔戀戀不捨的望了幾眼,說道:「好,那你也早些睡罷。」他轉身走了幾步,忽又停步回頭,問道:「芙妹,你今晚做夢不做?」郭芙笑道:「我怎知道?」武修文道:「若是做夢,你猜會夢到甚麼?」郭芙微笑道:「我多半會夢見一只小猴兒。」武修文大喜,跳跳躍躍的去了。

  小龍女與楊過在花叢後聽他二人情話綿綿,不禁相對微笑,均想他二人一個痴戀苦纏,一個心意不定,比起自己兩人的一往情深、死而無悔,心中的滿足喜樂實是遠遠不及。

  武修文去後,郭芙獨自坐在石凳上,望著月亮呆呆出神,隔了良久,長嘆了一聲。忽然對面假山後轉出一人,說道:「芙妹,你嘆甚麼氣?」正是武敦儒。楊過與小龍女都微微一驚,想是他早已在彼,尚比自己二人先到,否則他過來時不能不知。

  郭芙微嗔道:「你就總是這麼陰陽怪氣的。我跟你弟弟說的話,你全都聽見了,是不是?」武敦儒點點頭,站在郭芙對面,和她離得遠遠的,但眼光中卻充滿了眷戀之情。兩人相對不語,過了好一陣,郭芙道:「你要跟我說甚麼?」武敦儒道:「沒甚麼。我不說你也知道。」說著慢慢轉身,緩緩走開。

  郭芙望著武敦儒的背影,見他在假山之後走遠,竟是一次也沒回頭,心想:「不論是大武還是小武,世間倘若只有一人,豈不是好?」深深嘆了口氣,獨自回房。

  楊過待她走遠,笑問:「倘若你是她,便嫁那一個?」小龍女側頭想了一陣,道:「嫁你。」楊過笑道:「我不算。郭姑娘半點也不歡喜我。我說倘若你是她,二武兄弟之中你嫁那一個?」小龍女「嗯」了一聲,心中拿二武來相互比較,終於又道:「我還是嫁你。」楊過又是好笑,又是感激,伸臂將她摟在懷□,柔聲道:「旁人那麼三心二意,我的姑姑卻只愛我一人。」

  二人相倚相偎,滿心愉樂的直坐到天明。

  眼見朝暾東升,二人仍是不願分開。忽見一名家丁匆匆走來,向二人請了個安,說道:「郭爺請楊大爺快去,有要事相商。」

  楊過見他神情緊急,心知必有要事,當即與小龍女別過,隨那僕人走向內堂。那僕人道:「我到處都找過了,原來楊爺在園子□賞花。」楊過道:「郭大爺等了我很久麼?」那僕人低聲道:「兩位武少爺忽然不知去了那□,郭大爺和郭夫人都著急得很,郭姑娘已哭了幾次啦!」楊過一怔,已知其理:「武家哥兒倆為了爭娶師妹,均想建立奇功,定是出城行刺忽必烈去了。」匆匆來到內堂,只見黃蓉穿著寬衫,坐在一旁,容色憔悴,郭靖不停的來回走動,郭芙紅著雙目,泫然欲泣。桌上放著兩柄長劍。

  郭靖一見楊過,忙道:「過兒,你可知武家兄弟倆到敵營去幹甚麼?」楊過向郭芙望了一眼,道:「兩位武兄到敵營去了麼?」郭靖道:「不錯,你們小兄弟之間無話不說,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?」楊過道:「小姪沒曾留心。兩位武兄也沒跟我說過甚麼。料來兩位武兄定是見城圍難解,心中憂急,想到敵營去刺殺蒙古大將,若是得手,倒是奇功一件。」

  郭靖嘆了口氣,指著桌上的兩把劍,道:「便算存心不錯,可是太過不自量力,兵刃都給人家繳下,送了回來啦。」

  這一著頗出楊過意料之外,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難得逞,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,焉能在法王、尹克西、瀟湘子等人手下討得了好去?卻想不到只幾個時辰之間,二人的兵器也給送了回來。郭靖拿起壓在雙劍之下的一封書信,交給楊過,與黃蓉對望一眼,兩人都搖了搖頭。楊過打開書信,見信上寫道:

  「大蒙古國第一護國法師金輪法王書奉襄陽城郭大俠尊前:昨宵夜獵,邂逅賢徒武氏昆仲,常言名門必出高弟,誠不我欺。老衲久慕大俠風采,神馳想像,蓋有年矣。日前大勝關英雄宴上一會,匆匆未及深談,茲特移書,謹邀大駕。軍營促膝,杯酒共歡,得聆教益,洵足樂也。尊駕一至,即令賢徒歸報平安如何?」

  信中語氣謙謹,似乎只是請郭靖過去談談,但其意顯是以武氏兄弟為質,要等郭靖到來方能放人。郭靖等他看完了信,道:「如何?」

  楊過早已算到:「郭伯母智謀勝我十倍,我若有妙策,她豈能不知?她邀我來此相商,唯一用意,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敵營。郭伯伯到得蒙古軍營,法王、瀟湘子等合力縱能敗他,但要殺他擒他,卻也未必能夠。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,他自能設法脫身。」隨即想到:「但若我和姑姑突然倒戈,一來出其不意,二來強弱之勢更是懸殊,那時傷他可算得易如反掌。我即令不忍親手加害,假手於法王諸人取他性命,豈不大妙?」於是微微一笑,說道:「郭伯伯,我和師父陪你同去便是。郭伯母見過我和師父聯劍打敗金輪法王,三人同去,敵人未必留得下咱們。」

  郭靖大喜,笑道:「你的聰明伶俐,除了你郭伯母之外,旁人再也難及。你郭伯母之意也正如此。」

  楊過心道:「黃蓉啊黃蓉,你聰明一世,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個□鬥。」說道:「事不宜遲,咱們便去。我和師父扮作你的隨身僮兒,更顯得你單刀赴會的英雄氣概。」

  郭靖道:「好!」轉頭向黃蓉道:「蓉兒,你不用擔心,有過兒和龍姑娘相伴,便是龍潭虎穴,我們三人也能平安歸來。」他一整衣衫,說道:「相請龍姑娘。」

  黃蓉搖頭道:「不,我意思只要過兒一人和你同去。龍姑娘是個花朵般的閨女,咱們不能讓她涉險,我要留她在這兒相陪。」

  楊過一怔,立即會意:「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,她是要留姑姑在此為質,好教我不敢有異動。我如定要姑姑同往,只有更增其疑。」當下並不言語。

  郭靖卻道:「龍姑娘劍術精妙,倘能同行,大有臂助。」黃蓉懶懶的道:「你的破虜、襄兒,就快出世啦,有龍姑娘守著,我好放心些。」郭靖忙道:「是,是,我真胡塗了。過兒,咱們去罷。」楊過道:「讓我跟姑姑說一聲。」黃蓉道:「回頭我告知她便是,你爺兒倆去敵營走一趟,半天即回,又不是甚麼大事。」

  楊過心想與黃蓉鬥智,處處落於下風,但郭靖誠□老實,決不是自己對手,同去蒙古軍中後對付了他,再回來相救小龍女不遲,於是略一結束,隨同郭靖出城。

  郭靖騎的是汗血寶馬,楊過乘了黃毛瘦馬,兩匹馬腳力均快,不到半個時辰,已抵達蒙古大營。

  忽必烈聽報郭靖竟然來到,又驚又喜,忙叫請進帳來。

  郭靖走進大帳,只見一位少年王爺居中而坐,方面大耳,兩目深陷,不由得一怔:「此人竟與他父親拖雷一模一樣。」想起少年時與拖雷情深義重,此時卻已陰陽相隔,不禁眼眶一紅,險些兒掉下淚來。

  忽必烈下座相迎,一揖到地,說道:「先王在日,時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義,小姪仰仰慕無已,日來得睹尊顏,實慰生平之願。」郭靖了一揖,說道:「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,我幼時母子倆托庇成吉思汗麾下,極仗令尊照拂。令尊英年,如日方中,不意忽爾謝世,令人思之神傷。」忽必烈見他言辭懇摯,動了真情,心中也自傷感,當即與瀟湘子、尹克西等一一引見,請郭靖上座。

  楊過侍立在郭靖身後,假裝與諸人不識。法王等不知他此番隨來是何用意,見他不理睬各人,也均不與他說話。馬光佐卻大聲道:「楊兄……」下面一個「弟」字還未出口,尹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。馬光佐「啊喲」一聲,叫道:「幹甚麼?」尹克西轉過了頭不理。馬光佐不知是誰捏他,口中嘮嘮叨叨罵人,便忘了與楊過招呼。

  郭靖坐下後飲了一杯馬乳酒,不見武氏兄弟,正要動問,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:「快請兩位武爺。」左右衛士應命而出,推了武敦儒、武修文進帳。兩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綁得結結實實,雙足之間的牛筋長不逾尺,邁不開步子,只能慢慢的挨著過來。二武見到師父,滿臉羞慚,叫了一聲:「師父!」都低下了頭再也不敢抬起。

  他兄弟倆貪功冒進,不告而行,闖出這樣一個大亂子,郭靖本來十分惱怒,但見他二人衣衫凌亂,身有血污,顯是經過一番劇鬥才失手被擒,又見二人給綁得如此狼狽,不禁由怒轉憐,心想他二人雖然冒失,卻也是一片為國為民之心,於是溫言說道:「武學之士,一生之中必受無數折磨、無數挫敗,那也算不了甚麼。」

  忽必烈假意責怪左右,斥道:「我命你們好好款待兩位武爺,怎地竟如此無禮?快快鬆綁。」左右連聲稱是,伸手去解二人綁縛。但那牛筋綁縛之後,再澆水淋濕,深陷肌膚,一時解不下來。郭靖走下座去,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兩端,輕輕往外一分,波的一響,牛筋登時崩斷,跟著又扯斷了武修文身上的綁縛。這一手功夫瞧來輕措淡寫,殊不足道,其實卻非極深厚的內功莫辦。瀟湘子、尼摩星、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,均暗讚他武功了得。忽必烈道:「快取酒來,給兩位武爺陪罪。」

  郭靖心下盤算:今日此行,決不能善罷,少時定有一番惡戰,二武若不早走,不免要分心照顧,當下向眾人作了個四方揖,朗聲道:「小徒冒昧無狀,承王爺及各位教誨,兄弟這□謝過了。」轉頭向武氏兄弟道:「你們先回去告知師母,說我會見故人之子,略述契闊,稍待即歸。」武修文道:「師父,你……」他昨晚行刺不成,為瀟湘子所擒,知道敵營中果然高手如雲,不由得擔心郭靖的安危。郭靖將手一揮,道:「快些走罷!你們稟報呂安撫,請他嚴守城關,不論有何變故,總之不可開城,以防敵軍偷襲。」這幾句話說得神威凜然,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,即令自己有何不測,襄陽城決不降敵。

  武氏兄弟見師父親自涉險相救,又是感激,又是自悔,當下不敢多言,拜別師父,自行回城。

  忽必烈笑道:「兩位賢徒前來行刺小姪,郭叔父諒必不知。」郭靖點頭道:「我事先未及知悉,小兒輩不知天高地厚,胡鬧得緊。」忽必烈道:「是啊,想我與郭叔父相交三世,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,必不出此。」郭靖正色道:「那卻不然,公義當前,私交為輕。昔日拖雷安答領軍來攻襄陽,我曾起意行刺義兄,以退敵軍,適逢成吉思汗病重,蒙古軍退,這才全了我金蘭之義。古人大義滅親,親尚可滅,何況友朋?」

  這幾句話侃侃而談,法王、尹克西等均是相顧變色。楊過胸口一震,心道:「是了,刺殺義兄義弟,原是他的拿手好戲,不知我父當年有何失誤,致遭他毒手。郭靖啊郭靖,豈難道你一生之中,從未做過任何錯事麼?」想到此處,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漸漸升起。

  忽必烈卻全無慍色,含笑道:「既然如此,郭叔父何以又說兩位賢徒胡鬧?」郭靖道:「想他二人學藝未成,不自量力,貿然行刺,豈能成功?他二人失陷不打緊,卻教你多了一層防備之心,後人再來行刺,那便大大不易了。」忽必烈哈哈大笑,心想:「久聞郭靖忠厚質□,口齒遲鈍,那知他辭鋒竟是極為銳利。」其實郭靖只是心中想到甚麼口中便說甚麼,只因心中想得通達,言辭便顯凌厲。法王等見他孤身一人,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軍萬馬之中,居然毫無懼色,這股氣概便非己所能及,無不欽服。

  忽必烈見郭靖氣宇軒昂,不自禁的喜愛,心想若能將此人羅致麾下,勝於得了十座襄陽城,說道:「郭叔父,趙宋無道,君昏民困,奸佞當朝,忠良含冤,我這話可不錯罷!」郭靖道:「不錯,理宗皇帝乃無道昏君,宰相賈似道是個大大的奸臣。」眾人又都一怔,萬料不到他竟會直言指斥宋朝君臣。忽必烈道:「是啊,郭叔父是當世大大的英雄好漢,卻又何苦為昏君奸臣賣命?」

  郭靖站起身來,朗聲道:「郭某縱然不肖,豈能為昏君奸臣所用?只是心憤蒙古殘暴,侵我疆土,殺我同胞,郭某滿腔熱血,是為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灑。」

 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,道:「這話說得好,大家敬郭叔父一碗。」說著舉起碗來,將馬乳酒一飲而盡。隨侍眾人暗暗焦急,均怕忽必烈顧念先世交情,又被郭靖言辭打動,竟將他放歸,再要擒他可就難了,但見忽必烈舉碗,也只得各自陪飲了一碗。左右衛士在各人碗中又斟滿了酒。

  忽必烈道:「貴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: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。這話當真有理。想天下者,天下人之天下也,唯有德者居之。我大蒙古朝政清平,百姓安居樂業,各得其所。我大汗不忍見南朝子民陷於疾苦之中,無人能解其倒懸,這才弔民伐罪,揮軍南征,不憚煩勞。這番心意與郭叔父全無二致,可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了。來,咱們再來乾一碗。」說著又舉碗飲乾。

  法王等舉碗放到口邊。郭靖大袖一揮,勁風過去,嗆□□一陣響處,眾人的酒碗盡數摔在地下,跌得粉碎。郭靖大聲怒道:「住了!你蒙古兵侵宋以來,殘民之逞,白骨為墟,血流成河。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,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箭之下,說甚麼弔民伐罪,解民倒懸?」

  這一下拂袖雖然來得極是突兀,大出眾人意料之外,但法王等人人身負絕藝,竟然被他打落碗,均覺臉上無光,一齊站起身來,只待忽必烈發作,立時上前動手。

  那知忽必烈仰天長笑,說道:「郭叔父英雄無敵,我蒙古兵將提及,無不欽仰,今日親眼得見,果真名下無虛。小王不才,不敢傷了先父之義,今日只述舊情,不談國事如何?」郭靖拱手道:「拖雷有子,氣度寬宏,蒙古諸王無一能及,他日必膺國家重任。我有良言奉告,不知能蒙垂聽否?」忽必烈道:「願聽叔父教誨。」

  郭靖叉手說道:「我南朝地廣人多,崇尚氣節。俊彥之士,所在多有,自古以來,從不屈膝異族。蒙古縱然一時疆界逞快,日後定被逐回漠北,那時元氣大傷,悔之無及,願王爺三思。」忽必烈笑道:「多謝明教。」郭靖聽他這四字說得不由哀,說道:「就此別過,後會有期。」忽必烈將手一拱,說道:「送客。」

  法王等相顧愕然,一齊望著忽必烈,均想:「好容易魚兒人網,豈能縱虎歸山?」但忽必烈客客氣氣的送郭靖出帳,眾人也不便動手。

  郭靖大踏步出帳,心中暗想:「這忽必烈舉措不凡,果是勁敵。」向楊過使個眼色,加快腳步,走向坐騎之旁。

  突然旁邊搶出八名蒙古大漢,當先一人說道:「你是郭靖麼?你在襄陽城頭傷了我不少兄弟,今日竟到我蒙古軍營來耀武揚威。王爺放你走,我們卻容你不得。」一聲吆喝,八名大漢同時擁上,各使蒙古摔跤手法,十六只手抓向郭靖。

  摔跤勾打之術,蒙古人原是天下無雙,這八名大漢更是蒙古軍中一等一的好手,忽必烈特地埋伏在帳外擒拿郭靖。但郭靖幼時在蒙古長大,騎射摔跤自小精熟,眼見八人抓到,雙手連伸,右腿勾掃,霎時之間,四人被他抓住摔出丈餘,另四人被他勾掃倒地。他使的正是蒙古人正宗摔跤之術,只是有了上乘武功為底,手腳上勁力大得異乎尋常,那八名大漢如何能敵?忽必烈王帳外駐著一個親兵千人隊,一千名官兵個個精擅摔跤,見郭靖手法利落,一舉將八名軍中好手同時摔倒,神技從所未見,不約而同的齊聲喝採。

  郭靖向眾軍一抱拳,除下帽子轉了個圈子。這是蒙古人摔角獲勝後向觀眾答謝的禮節,眾官兵更是歡聲雷動。那八名大漢爬起身來,望著郭靖呆呆發怔,不知該縱身又上呢,還是就此罷手?

  郭靖向楊過道:「走罷!」只聽得號角聲此起彼和,四下□千人隊來往奔馳,原來忽必烈調動軍馬,已將郭楊二人團團圍困。郭靖暗暗吃驚,心想:「我二人縱有通天本領,怎能逃出這軍馬重圍?想不到忽必烈對付我一人,竟如此興師動眾。」他怕楊過膽怯,臉上神色自如,說道:「我二人馬快,只管疾衝,先過去奪兩面盾牌來,以防敵軍亂箭射馬。」又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先向南衝,隨即回馬向北。」

  楊過一怔:「襄陽在南,何以向北?」隨即會意:「啊,是了,忽必烈軍馬必集於南,防他逃歸襄陽,北邊定然空虛。先南後北,衝他一個出其不意,措手不及,便可乘機突圍。我當如何阻住他才好?」

  楊過心念甫動,只見忽必烈王帳中竄出幾條人影,幾個起落,已攔住去路,跟著鳴鳴之聲大作,一個銅輪一個鐵輪往兩匹坐騎飛到,正是法王出手阻擋二人脫身。郭靖見雙輪飛來之勢極為剛猛,不敢伸手去接,頭一低,雙手在兩匹坐騎的頸中一按,兩匹馬前足跪下,銅鐵雙輪剛好在馬頭上掠過,在空中打了一個轉,回到了法王手中。就這樣微一耽擱,尼摩星與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,法王與瀟湘子跟著趕到,四人團團圍住。

  金輪法王、瀟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,與人動手,決不肯自墮身分,倚多為勝,但郭靖武功實在太強,每人又均想得那「蒙古第一勇士」的封號,只怕給旁人搶了頭籌,但見白刃閃動,黃光耀眼,四人手中均已執了兵刃。法王所持是個金輪,尹克西手執一條鑲珠嵌玉的黃金軟鞭,瀟湘子拿著一條哭喪棒模樣的□棒,尼摩星的兵刃最怪,是一條鐵鑄的靈蛇短鞭,在他手上臂上盤旋吞吐,宛似一條活蛇。

 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,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較弱,當即雙掌拍出,擊向瀟湘子面門。瀟湘子□棒一立,棒端向他掌心點來。郭靖見□棒上白索纏繞,棒頭拖著一條麻繩,便如是孝子手中所執的哭喪棒,心想此人武功深湛,所用兵刃怪模怪樣,必有特異之處,當下右手迴轉,一招「神龍擺尾」,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。尹克西待要抖鞭回擊,鞭梢已入敵手,當即順著對方一扯之勢,和身向郭靖撲去,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。這一招以攻為守,乃是十八小擒拿手的絕招。

  郭靖叫道:「好!」雙手同施擒拿,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,左手逕來奪他匕首。這時右手奪他右手兵刃,左手奪他左手兵刃,雙手已成交叉之勢。尹克西滿擬這一匕首刺出,敵人非放脫金鞭而閃避匕首不可,豈知他連匕首也要一並奪去。

  就在這時,法王的金輪和瀟湘子的□棒已同時攻到。郭靖一扯金龍鞭不下,大喝一聲,一股罡氣自金鞭上傳了過去。尹克西胸口猶如被大鐵錘重重一擊,眼前金星亂舞,哇的一聲,噴出一口鮮血。郭靖已放脫金鞭,回手招架。尹克西自知受傷不輕,慢慢退開,在地下盤膝而坐,氣運丹田,忍住鮮血不再噴出。

  法王與瀟湘子、尼摩星見郭靖一上手就將尹克西打傷,都是一則以喜,一則以懼,喜的是少了一人搶那「蒙古第一勇士」的頭銜,懼的是郭靖如此厲害,只怕自己也折在他手□。當下三人不敢冒進,嚴密守住門戶。

  郭靖見招拆招,細察瀟湘子和尼摩星的兩件奇特兵刃。那哭喪棒顯是精鋼打就,但除了沉重堅實之外,一時之間也瞧不出異處。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卻甚是古怪,活脫是條頭呈三角的毒蛇,蛇身柔軟屈折,當是無數細小鐵球鑲成,蛇頭蛇尾均具鋒銳尖刺,最厲害的是捉摸不定蛇身何時彎曲,蛇頭蛇尾指向何方,但見那鐵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躍飛舞,忽而盤旋打滾,變幻百端,靈動萬狀。郭靖當年見過歐陽鋒蛇杖的招數,杖上怪蛇乃是真蛇,兼之劇毒無比,尼摩星的蛇形兵刃縱然厲害,究是死物,出招收招之際定有規??可尋,因此心中最忌憚的仍是金輪法王。

  四人拆得數招,突聽一人虎吼連連,大踏步而至,魁梧奇偉,宛似一座肉山,正是馬光佐到了。他手挺一根又粗又長的熟銅棍,在尼摩星身後往郭靖頭頂砸了下去。四位高手激鬥正酣,各人嚴守門戶,絕無半點空隙,郭靖的掌風、法王的金輪、瀟湘子的□棒、尼摩星的鐵蛇來往交錯,織成了一道力網,馬光佐這一棍砸將下去,給四人合組的力網一撞,雖然無聲無息,熟銅棍猛地反彈上來。他一覺不對,大喝一聲,勁貫雙臂,硬生生將銅棍在半空止住,饒是如此,雙手虎口已震得鮮血長流。他高聲大叫:「邪門,邪門!」手上加力,更進剛勁,猛擊而下。

  法王與他正面相對,料得他這一棍擊下,吃到的苦頭更大,只是微微冷笑。楊過在側瞧得明白,知他膂力雖強,武功卻連郭靖的一成也及不上,出手一味剛猛,若是與郭靖天下陽剛之至的「降龍十八掌」正面相撞,那□還有生路?便算郭靖不下毒手,給法王、尼摩星等的兵刃掃上了一些,也非受傷不可,他愛這渾人心地質□,又曾數次回護自己,眼見他這一棍擊下,定然遭殃,大叫:「馬光佐,看劍!」君子劍出手,往他後心刺去。

  馬光佐一呆,銅棍停在半空,愕然道:「楊兄弟,你幹麼跟我動手?」楊過罵道:「你這渾人,在這兒瞎攪甚麼?快給我回去!」長劍顫動,連刺數劍,只刺得馬光佐手忙腳亂,不住倒退。楊過長劍急刺,迫得他一步步退後。馬光佐腿長腳大,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,退得十餘步,已離郭靖等甚遠。他見眼前劍光閃爍,全力抵禦都是有所不及,更無餘暇去想楊過何以忽然對己施展辣手。

  楊過等他又退數步,收劍指地,低聲道:「馬大哥,我救了你一命,你知不知道?」馬光佐大聲道:「甚麼?」楊過低聲道:「你說話小聲些,別讓他們聽見了。」馬光佐瞪眼道:「為甚麼?我不怕這個郭靖。」這兩句話仍是聲音響亮,於他不過是平常語氣,在常人卻已似叫喊一般。楊過道:「好,那你別說話,只聽我說。」馬光佐倒真聽話,點了點頭。楊過道:「那郭靖會使妖法,口中一唸咒語,便能取人首級,你還是走得遠遠的好。」馬光佐睜大了銅鈴般的眼睛,將信將疑。

  楊過有心要救他性命,心知若說郭靖武功了得,他必不肯服輸,但說他會使妖法,這渾人多半會信,又道:「你一棍打他的頭,棍子沒撞上甚麼,卻反彈上來,這豈不古怪?那賣珠寶的胡人武功很厲害,怎麼一上手便給他傷了?」馬光佐信了七八成,又點了點頭,卻向法王、瀟湘子等望了一眼。

  楊過猜到他心中想些甚麼,說道:「那大和尚會畫符,他送了給僵□鬼和黑矮子,身上佩了這符,便不怕妖法。大和尚有沒給你?」馬光佐憤憤的道:「沒有啊。」楊過道:「是啊,這賊禿不夠朋友,也沒給我,回頭咱們跟他算帳。」馬光佐大聲道:「不錯,那咱們怎麼辦?」楊過道:「咱們袖手旁觀,離開得越遠越好。」馬光佐道:「楊兄弟你是好人,多虧你跟我說。」收起熟銅棍,遙望郭靖等四人相鬥。

  郭靖此時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絕學「降龍十八掌」。法王等三人緊緊圍住,心想他內力便再深厚,掌力如此凌厲,必難持久。豈知郭靖近二十年來勤練「九陰真經」,初時真力還不顯露,數十招後,降龍十八掌的勁力忽強忽弱,忽吞忽吐,從至剛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,那已是洪七公當年所領悟不到的神功,以此抵擋三大高手的兵刃,非但絲毫不落下風,而且乘隙反撲,越鬥越是揮酒自如。

  楊過在旁觀鬥,驚佩無已,他也曾在古墓中練過「九陰真經」,只是乏人指點,不知真經的神奇竟至於斯。他以真經功訣印證郭靖掌法,登時悟到了不少極深奧的拳理,心中默默記習,一時忘了身上負著血海深仇,立意要將郭靖置於死地。

  金輪法王的武功與郭靖本在伯仲之間,郭靖雖然屢得奇遇,但法王比他大了二十歲年紀,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,二人若是單打獨鬥,非到千招之外,難分勝敗,再加上瀟湘子和尼摩星兩個一流好手相助,法王本來不難取勝,只是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實在威力太強,兼之他在掌法之中雜以全真教天罡北鬥陣的陣法,鬥到分際,身形穿插來去,一個人竟似化身為七人一般;又因他一上來便將尹克西打傷,這一下先聲奪人,敵對的三人先求自保,不敢放手攻擊,是以雖然以三敵一,也只打了個平手。

  又拆數十招,法王的金輪漸漸顯出威力,尼摩星的鐵蛇也是攻勢漸盛。郭靖暗感焦躁:「如此纏鬥下去,我終究要抵敵不住。過兒和那大個兒到那邊相鬥,那大個兒武功平平,這會兒該當已料理了他。須得盡快跟過兒會合,共謀脫身。」四人全力拚搏,目光不敢有瞬息旁顧,楊過與馬光佐在十餘丈外觀鬥,郭靖等四人均無暇顧及。

  忽聽得怪嘯一聲,瀟湘子雙腳僵直,一竄數尺,從半空中將哭喪棒點將下來。郭靖側身避過,突覺眼前一暗,哭喪棒的棒端噴出一股黑煙,鼻中登時聞到一股腥臭之氣,頭腦微微一暈。他暗叫不好,知道棒中藏有毒物,忙撥步倒退。瀟湘子見他明明已聞到自己棒中的劇毒,竟然並不暈倒,不禁大異,暗想:「便是獅虎猛獸,遇到我棒中的蟾蜍毒砂也得暈倒,他居然若無其事,這可奇了。」當下二次竄起,又揮毒砂棒臨空點落。

  當年瀟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練功,曾見一只蟾蜍躲在破棺之後口噴毒砂,將一條大蟒蛇毒倒,心有所悟,於是捕捉蟾蜍,取其毒液,煉制而成毒砂,藏於哭喪之中。棒尾裝有機刮。手指一按,毒砂便激噴而出,發射時縱躍竄高,毒砂威力更增。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獸時曾經用過,當者立暈,豈知郭靖內力深厚,竟能強抗劇毒。

  法王與尼摩星便在郭靖之側,雖非首當其衝,但聞到少些,已是胸口煩惡欲嘔,忙竄躍遠離。瀟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藥,在黑氣中直穿而前,揮棒追擊。郭靖一掌「見龍在田」往他僵直的膝蓋上擊去。瀟湘子收棒擋格,未及發毒,身子已被掌力住得飄開五尺。

  郭靖斜過身子,卻見尼摩星的鐵蛇遞近身來,當下一掌「潛龍勿用」擊出。尼摩星忙橫過鐵蛇,右手握蛇尾,左手執蛇頭,在胸口一擋,豈知郭靖這一掌之力卻是在出掌之處的四周,掌心雖對準他的胸口,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,尼摩星一擋擋了個空,情知不妙,面門與小腹上已感到掌力,總算他身子矮小,行動敏捷,急忙往地下一撲,隨即幾個小□鬥,就似個大皮球般滾了開去。

  郭靖見有隙可乘,叫道:「過兒,咱們去罷!」向空曠處躍出數步。金輪法王見他脫出包圍,飛竄趕來。郭靖身後與蒙古兵將相距已不過數丈,十餘枝長矛指向他背心。郭靖雙臂一振,架開長矛,反手抓住兩名軍士向法王投去,叫道:「接住了!」法王如伸手接住,這麼一延緩,勢必給郭靖走得更遠,當即側過左肩一撞,兩名軍士飛出丈餘,金輪猛往郭靖背上砸去。

  郭靖情知只要還得一招,立時給他纏住,數招一過,尼摩星與瀟湘子又跟著攻上,那時想脫身又得大費周章,當即奪過兩枝長矛向後戳出。他腳下竟沒片刻停留,背上又如長了眼睛一般,一矛刺向法王右肩,一矛刺向他胸口,準頭勁力,絕無分毫減色。法王暗暗喝採,金輪橫砸,喀喀兩聲,雙矛齊斷,看郭靖時,卻已鑽入了蒙古軍陣中。

  蒙古軍奉忽必烈將令,在帳外排得密密層層,務要生擒郭靖,此時給他搶入陣來,眾兵將擒他不得,傷他不能,只聽得刀槍撞擊,叱喝叫嚷,反而阻住了法王等三人的追擊。

  郭靖藏身軍馬之中,猶如入了密林,反比曠地上更易脫身。他幾個起伏,奔到一個百夫長馬前,伸手將他拉下馬來,隨即躍上馬背,在眾軍中東衝西突,陡然間繞出陣後,放馬急奔,口中長哨。那汗血寶馬站在遠處,聽得主人招呼,如風馳至。

  楊過遠立觀望,突見汗血寶馬疾馳而前,奔向郭靖,暗叫:「不妙!」心想郭靖只要一乘上寶馬,忽必烈便是盡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。情急之下,猛地大叫:「啊喲,痛死我也!」搖搖幌幌的似欲摔跌,隨即低聲向馬光佐道:「別說話,快走開!越遠越好。」他那一聲大叫運了丹田之氣,雖在眾軍雜亂之中,郭靖必能聽見,料得他聽見後定然來救,馬光佐倘若在旁,說不定給他一掌送了性命。馬光佐很肯聽楊過的話,雖不明白他用意,還是撒開長腿,向王帳狂奔。

  郭靖聽得楊過的叫聲,果然大是憂急,不等紅馬奔到,立刻回過馬頭,又衝入陣,向楊過站立之處馳來。法王心頭一轉,已明楊過用意,讓郭靖在身邊掠過,不加阻攔,卻回身擋住了他的退路。

  郭靖馳到楊過身前,急叫:「過兒,怎麼啦!」楊過假意搖幌身子,說道:「那大漢不是我敵手,但不知怎的,我一運真力,一股氣走逆了,丹田中痛如刀絞。」這番謊話全無破綻,馬光佐武功平常,只出手砸了一棍,郭靖已然看出,楊過如說給馬光佐打傷,不免令他生疑,但說運力出了岔子,外表上卻決計瞧不出。何況前一晚郭靖誤認楊過練功走火,此時激鬥之下舊傷復發,事極平常。郭靖眼見他左手按住小腹,額上全是大汗,傷勢甚是不輕,忙道:「你伏在我背上,我負你出去。」楊過假意道:「郭伯伯你快走,小姪性命無足重輕,你卻是襄陽的幹城。合郡軍民,盡皆寄望於你。」郭靖道:「你為我而來,豈能撇下你不顧?快快伏上。」

  楊過猶自遲疑,郭靖雙腿蹲下,將他拉著伏在自己背上。就在此時,搶來的那匹馬接連中箭,長聲哀鳴,倒斃於地。郭靖一生經歷過無數兇險,情勢越危急,越是鼓足勇氣,沉著應付,說道:「過兒,別怕,咱們定須衝殺出去。」長身站起,逕往北衝。

  此時法王、尼摩星、瀟湘子又已攻到身前,郭靖眼瞧四周軍馬雲集,比適才圍得更加緊了。王帳前大纛之下,忽必烈手持酒碗,與一個和尚站著指指點點的觀戰,顯見勝算在握,神情極是得意。

  郭靖大喝一聲,負著楊過向忽必烈撲去,只三四個起伏,已竄到他身前。左右衛護親兵大驚,十餘人挺著長刀長矛上前阻攔。郭靖掌風虎虎,當者披靡,一名親兵被他掌力掃得向外跌開,只須再搶前數步,掌力便可及忽必烈之身。眾親兵舍命來擋,又怎敵得住郭靖的神勇?法王眼見危急,金輪飛出,往郭靖頭頂撞去。郭靖低頭讓過,腳下絲毫不停。

  楊過心想:「倘若他拿住了忽必烈,蒙古人投鼠忌器,勢必放他脫身。我再不下手,更待何時?」稍一遲疑,終於又問一句:「郭伯伯,我爹爹當真罪大惡極,你非殺他不可麼?」郭靖一怔,此時那□還有餘暇細想,順口答道:「他認賊作父,叛國害民,人人得而誅之。」楊過道:「好!」更無半點遲疑,提起君子劍,對準他後頸便插了下去。

  突然眼前白影閃動,一棒揮來,將他長劍擋開。楊過順手黏引,御開對方棒力,看清楚這棒是瀟湘子所發,心下詫異:「我劍刺郭靖,何以你反而阻擋?」但隨即省悟:「啊,是了,郭靖若是死在我劍下,那蒙古第一勇士之號便歸於我。嘿嘿,你這僵□那知我是為父報仇,這區區世間虛名,豈放在心上?」他疾出數劍,將瀟湘子的哭喪棒逼開,回劍又向郭靖背心刺落。瀟湘子仍是揮棒擋開。

  此時郭靖正以掌力與法王的金輪、尼摩星的鐵蛇周旋,那知楊過在自己背後搗鬼,只道他正奮力與瀟湘子相鬥,說道:「小心他棒中放毒。」法王與尼摩星在郭靖對面,卻瞧得明白,眼見楊過已可得手,卻兩次被瀟湘子擋開,齊聲喝道:「瀟湘子,你幹甚麼?」

  瀟湘子陰惻惻的一笑,猛地揮棒擊向郭靖,郭靖側身避過。楊過第三次欲再下毒手,瀟湘子又伸棒架開他的長劍。郭靖掛念楊過身上有傷,怕他擋不住哭喪棒,回過左掌往瀟湘子胸口疾拍。瀟湘子忙退開數步。

  此時楊過無人攔阻,揮劍又向郭靖頸中刺落。那知瀟湘子生怕楊過得,一退即進,哭喪棒疾點楊過後心要穴,要他不得不先救自身。郭靖右掌正與法王各以上乘內力相比拚,卻發覺自己與楊過同時遇險,他不救自己,先護楊過,左掌「神龍擺尾」,砰的一聲,擊中□棒,只震得瀟湘子全身發燒,一張白森森的臉登時通紅。

  但便在此時,尼摩星著地滾進,鐵蛇挺上,蛇頭已觸到郭靖左脅。郭靖全身內勁有七成正在對付金輪法王,三成震開瀟湘子的□棒,全無餘力抵禦鐵蛇,危急中左脅陡然向後縮了半尺,總算避過了敵招最厲害的鋒芒,但鐵蛇蛇頭還是刺入他脅中數寸。

  郭靖一運氣,肌肉回彈,鐵蛇進勢受阻,難再深入,跟著飛起左腿,將尼摩星踢了個□鬥。尼摩星眼見鐵蛇刺中要害,這一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,「蒙古第一勇士」的榮號已經穩穩到手,大喜之下,萬料不到敵人竟有敗中求勝的厲害功夫,這一腿正中胸口,喀喇一響,三根肋骨齊斷。

  這一邊瀟湘子和尼摩星同時挫敗,法王卻乘虛而入,掌力疾催。郭靖左脅氣門已破,再也抵擋不住,只覺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壓至,再行硬拚,非命喪當場不可,只得卸去掌力,以本身二十餘年上乘內功強接了這一招,身子連幌,哇的一聲,噴出一口鮮血。他命雖垂危,還是顧念楊過,叫道:「過兒,快去搶馬,我給你擋住敵人。」

  楊過眼見他拚命救護自己,胸口熱血上湧,那□還念舊惡?心想郭伯伯義薄雲天,我若不以一命報他一命,真是枉在人世了。當即從他背上躍下,將君子劍舞成一團劍花,護住了郭靖,勢如瘋虎,招招都是拚命。法王與瀟湘子一呆,叫道:「楊過,你幹甚麼?」楊過不答,刷的一劍向法王刺去,劍尖顫動,又向瀟湘子回刺。兩人見他雙目通紅,神情大異,不由得退開兩步,都料他要搶那「蒙古第一勇士」的名號,要獨佔擊殺郭靖之功。

  郭靖道:「過兒快別理我,自己逃命要緊。」楊過只道:「郭伯伯,是我害了你,今日我和你死在一起。」劍光霍霍,只是護著郭靖,竟不顧及自己安危。

  法王與瀟湘子提起兵刃,一齊攻向郭靖身前。但楊過劍招靈動,竟逼得二人近不了身。蒙古數千軍馬四下□圍住,呼聲震動天地,眼望著三人激鬥。

  郭靖連聲催楊過快逃,卻見他一味維護自己,又是焦心,又是感激,觸動內傷,再也支持不住,雙膝一軟,坐倒在地。

  尼摩星斷了三根肋骨,仍是強忍疼痛,提著鐵蛇慢慢走近,想來刺殺郭靖。楊過狂刺數劍,俯身將郭靖負在背上,向外猛衝。他武功本就不及法王,這時負著郭靖怎能支持?又鬥數合,嗤的一聲,左臂被金輪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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