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回 內 憂 外 患

  周伯通抬頭見杆頂無旗,不禁一怔,他只道金輪法王必在四周伏下高手攔截,便可乘機打個落花流水,大暢心懷,萬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,放眼四顧,但見千營萬帳,重重疊疊,卻到那裡找去?

  趙志敬迎上前去,正要招呼,轉念一想:「此時即行上前告知,他見好不深。要先讓他遍尋不獲,無可奈何,沮喪萬狀,那時我再說出王旗所在,他才會大大的承我之情。」於是隱身一座營帳之後,注視周伯通動靜。只見他縱身而起,撲上旗杆,一手在旗杆上一撐,又已躍上數尺,雙手交互連撐,迅即攀上旗杆之頂。趙志敬暗暗駭異:「周師叔祖此時就算未及百齡,也己九十,雖是修道之士,總也不免筋骨衰邁,步履為艱,但他身手如此矯捷,尤勝少年,真乃武林異事。」

  周伯通躍上旗頂,遊目四顧,只見旌旗招展,不下數千百面,卻就是沒那面王旗。他惱起上來,大聲叫道:「金輪法王,你把王旗藏到那裡去了?」這一聲叫喊中氣充沛,在曠野間遠遠傳了出去,連左首叢山之中也隱隱有回聲傳來。法王早已向忽必烈稟明此事,通傳全軍,因此軍中雖然聽到他呼喝,竟是寂靜無聲。

  周伯通又叫:「法王,你再不回答,我可要罵了。」隔了半晌,仍是無人理睬。周伯通罵道:「臭金輪,狗法王,你這算甚麼英雄好漢?這是縮在烏龜洞裡不敢出頭啊!」

  突然東邊有人叫道:「老頑童,王旗在這裡,有本事便來盜去。」周伯通撲下旗裡,急奔過去,喝問:「在那裡?」但那人一聲叫喊之後,不再出聲。周伯通望著無數營帳,竟不知從何處下手才好。

  猛聽得西首遠遠有人殺豬地大叫:「王旗在這裡啊,王旗在這裡啊!」周伯通一溜煙般奔去。那人叫聲不絕,但聲音越來越低,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,叫聲便斷斷續續,聲若遊絲,終於止歇,實不知叫聲發自從那一座營帳。周伯通哈哈大笑,叫道:「臭法王,你跟我捉迷藏嗎?待我一把火燒了蒙古兵的大營,瞧你出不出來?」

  趙志敬心想:「他倘若當真放火燒營,那可不妙。」忙縱身而出,低聲道:「周師叔祖,放不得火。」周伯通道:「啊,小道士,是你!幹麼放不得火?」趙志敬信口胡言:「他們要故意引你放火啊。這些營帳中放滿了地雷炸藥,你一點火,乒乒乓乓,把你炸得尸骨無存。」周伯通嚇了一跳,罵道:「這詭計倒也歹毒。」

  趙志敬見他信了,心下大喜,又道:「徒孫探知他們的詭計,生怕師叔祖不察,心裡急得不得了,因此守在這裡。」周伯通道:「嗯,你倒好心。要不是你跟我說,老頑童豈不便炸死在這兒了?」趙志敬低聲道:「徒孫還冒了大險,探得了王旗的所在,師叔祖隨我來就是。」不料周伯通搖頭道:「說不得,千萬說不得!我若找不到,認輸便是。」打賭盜旗,於他是件好玩之極的遊戲,如由趙志敬指引,縱然成功,也已索然無味,這種賭賽務須光明磊落,鬼鬼祟祟實乃大忌。

  趙志敬踫了個釘子,心中大急,突然想起:「他號稱老頑童,脾氣自然與眾不同,只能誘他上鉤。」便道:「師叔祖,既是如此,我可要去盜旗了,瞧是你先得手,還是我先得手。」說著展開輕身功夫,向左首群山中奔去,奔出數丈,回頭果見周伯通跟在後面。他逕自奔入第三座小山,自言自語:「他們說藏在兩株大榆樹之間的山洞中,那裡又有兩株大榆樹了?」故意東張西望的找尋,卻不走近法王所說的山洞。忽聽得周伯通一聲歡呼:「我先找到了!」向那兩株大榆樹之間鑽了進去。

  趙志敬微微一笑,心想:「他盜得王旗,我這指引之功仍是少不了,何況我阻他放火,他還道真的於他有救命之恩。這比之法王的安排尤勝一籌。」心下得意,撥足走向洞去。

  猛聽得周伯通一聲大叫,聲音極是慘厲,接著聽他叫道:「毒蛇!毒蛇!」趙志敬大吃一驚,已經踏進了洞口的右足急忙縮回,大聲問道:「師叔祖!洞□有毒蛇麼?」周伯通道:「不是蛇……不是蛇……」聲音卻已大為微弱。

  這一著大出趙志敬意料之外,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,取火摺點燃了向洞□照去,只見周伯通躺在地下,左手抓著一塊布旗,不住揮舞招展,似是擋架甚麼怪物。趙志敬驚問:「師叔祖,怎麼啦?」周伯通道:「我給……給毒物……毒物……咬中了……」說到這裡,左手漸漸垂下,已無力揮動旗幟。

  趙志敬見他進洞受傷,不過是頓刻之間,心想以他的武功,便是傷中要害,也不致立時不支,那是甚麼毒物,竟然如此厲害?又見周伯通手中所執布旗只是一面尋常軍旗,實非王旗,更是心寒:「原來那法王叫我騙他進洞,卻在洞□伏下毒物害他性命。」這時只求自己逃命要緊,那裡還顧得周伯通死活,也不敢察看他傷勢如何、是何毒物,將火把反手一拋,轉身便逃。

  火把沒落到地,突在半途停住,卻是有人伸手接住,只聽那人說道:「連尊長竟也不顧了嗎?」聲音清柔,如擊玉罄,白衣姍姍,正是小龍女的身形,火把照出一團亮光,映得她玉顏嬌麗,臉上卻無喜怒之色。這一下嚇得趙志敬腳也軟了,張口結舌,那裡說得出話來?萬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後如此之近,滿心想逃,便是不能舉步。

  其實小龍女遠遠監視,趙志敬一舉一動全沒離開她目光。他引周伯通上山,小龍女便跟在其後。周伯通自然知道,但並不理會,趙志敬卻是茫然未覺。

  當下小龍女舉起火把,向周伯通身上照去,只見他臉上隱隱現出綠氣。她從懷中取出金絲手套戴上,提起他手臂一看,不禁心中突的一跳,只見三只酒杯口大小的蜘蛛,分別咬住了周伯通左手三根手指。

  蜘蛛模樣甚是怪異,全身條紋紅綠相間,鮮艷到了極處,令人一見便覺驚心動魄。她知任何毒物顏色越是鮮麗,毒性便越厲害。三只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,她拾起一根枯枝去挑,連挑幾下均沒挑脫,當即右手一揚,三枚玉蜂針射出,登時將三只蜘蛛刺死。她發針的勁力用得恰到好處,刺死蜘蛛,卻沒傷到周伯通皮肉。

  原來這種蜘蛛叫作「彩雪蛛」,產於西藏雪山之頂,乃天下三絕毒之一。金輪法王攜之東來,有意與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較高下。那日他到襄陽行刺郭靖,沒想到使毒,並未攜帶彩雪蛛。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銀針後回到大營,恨怒之餘,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邊,只盼再與李莫愁相遇,便請她一嘗西藏毒物的滋味。也是機緣巧合,既與周伯通打賭盜旗,又遇上了這個一心想當掌教的趙志敬,便在山洞中放了一面布旗,旗中裹上三只毒蜘蛛。這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軀,立即撲上咬囓,非吸飽鮮血,決不放脫,毒性猛烈,無藥可治,便法王自己也解救不了。他不肯貼身攜帶,便怕萬一有甚疏虞,為禍非淺。

  小龍女這玉蜂針上染有終南山上玉蜂針尾的劇毒,毒性雖不及彩雪蛛險惡,卻也著實厲害,尖針入體,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產出了抗毒的質素。毒蛛捕食諸般劇毒□豸,全憑身有這等抗毒體液,才不致中毒。毒蛛的抗毒體液從口中噴出,注入周伯通血中,只噴得幾下,已自斃命跌落。幸而小龍女急於救人,又見毒蛛模樣難看,不敢相近,便發射暗器,歪打正著,恰好解救了這天下無藥可解的劇毒。

  小龍女見三只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,紅綠斑斕,仍是不禁心中發毛;又見周伯通僵臥不動,顯已斃命。她對周伯通實是好生感激,常想當日若不是他將楊過引入絕情谷,自己便己與公孫止成婚,事後念及,往往全身冷汗淋漓,膽戰心悸。不料他竟喪命於此,心下甚是傷感。突然之間,只見周伯通左手舞了幾下,低聲道:「甚麼東西咬我,這麼……這麼厲害?」想要撐持起身,但上身只仰起尺許,復又跌倒。

  小龍女見他未死,心中大喜,舉火把四下察看,不再見有蜘蛛縱跡,這才放心,問道:「你沒死麼?」周伯通笑道:「好像還沒有死透,死了一大半,活了一小半……哈哈……」他想縱聲大笑,但立時手腳抽搐,笑不下去。

  卻聽得洞外一人縱聲長笑,聲音剛猛,轟耳欲聾,跟著說道:「老頑童,你王旗盜到了麼?今日的打賭是你勝了呢,還是我勝了?」說話的正是金輪法王。

  小龍女左手在火把上捏,火把登時熄滅,她戴有金絲手套,兵刃烈火,皆不能傷。周伯通低聲道:「這場玩耍老頑童輸定了,只怕性命也輸了給你。臭法王,你這毒蜘蛛是甚麼傢伙,這等歹毒?」這幾句話悄聲細語,有氣沒力,但法王隆隆的笑聲竟自掩它不下。法王暗自駭然:「他給我的彩雪蛛咬了,居然還不死,這幾句話內力深厚,非我所及。幸好中我之計,去了一個強敵。他此刻雖還不死,總之也挨不到一時三刻了。」

  周伯通又道:「趙志敬小道士,你騙我來上了這個大當,吃裡扒外,太不成話。你快去跟丘處機說,叫他殺了你罷!」趙志敬站在洞外,躲在法王身後,只聽得毛骨悚然,暗想:「這事我豈能去跟丘師伯說?」法王笑道:「這個趙道士很好啊。咱們王爺要啟稟大汗,封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。」暗想:「周伯通之死,這趙道士脫不了幹系,從此終身受我挾制。此人才識平庸,也不想想周伯通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人物,輩份雖尊,丘處機等豈能把他的言語當真?怎能憑老頑童幾句話就讓你當全真教掌教?」

  周伯通大怒,呸的一聲。他體內毒性雖已消去大半,但彩雪蛛的劇毒絕非人所能抗,一絲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滅多人。周伯通真氣略鬆,又暈了過去。

  小龍女道:「金輪法王,你打不過人家,便用這種毒物害人,像不像一派宗主?快拿解藥出來救治周老爺子!」

  法王隔洞望見周伯通暈去,只道他毒發而斃,大是得意,暗想憑你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我?想起趙志敬日間言語相激,說自己曾敗在她的手下,決意親手將她擒住,顯顯威風,當即衝向山洞,左掌一揚,右手探出,向小龍女抓去,說道:「解藥來了,好好拿著。」小龍女右手揮處,玎玲玲一陣輕響,金鈴軟索飛出,疾往他「期門穴」點去。

  法王心想:「今日我若再擒你不到,豈不教那姓趙的道士笑話。」幌身避開金鈴,探手入懷,已是雙輪在手,相互撞擊,當的一聲巨響,震人耳鼓。小龍女一點不中,兜轉軟索,倏地點他後心「大椎穴」,這一下變招極快極狠。法王躍起數尺,讚道:「如你這等功夫,女中罕見!」

  兩人夾洞相鬥,瞬息間拆了十餘招。法王倘若恃力搶攻,小龍女原是難以抵擋,但他數日前攻進山洞,足底為冰魄銀針刺傷,險些送了性命,小龍女武功與李莫愁全是一路,而招數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,前事不忘,後事之師,他那肯重蹈覆轍?何況洞中尚有毒蛛,若給咬上了,非立時送命不可,是以雖然焦躁,卻不冒險強攻。黑夜之中,但聽得鉛輪橐橐,銀輪錚錚,夾著金鈴玲玲之聲,宛似敲擊樂器。

  趙志敬遠遠站著,聽著兩人的兵刃聲響,心中怦怦亂跳,想起師叔祖之死雖非自己有意加害,總是卸不了罪責,這等弒尊逆長之事,於武林任何門派均是罪不容誅,倘若法王果能將小龍女殺了,自是大妙,但若竟是小龍女獲勝,又或給她脫身逃走,消息自然傳出,那便如何是好?他一步步的後退,手持劍柄,身子禁不住發顫,聽著雙輪與金鈴之聲越來越密,不由得汗流浹背,濕透道袍。

  法王武功雖然遠勝小龍女,但輪短索長,不入山洞,終究難以取勝,轉眼間已拆到六七十招,兀自制不住對方。小龍女見周伯通軀在地下一動不動,多半是沒命的了,想要設法救助,卻那裡緩得出手來?二人在黑暗中相鬥,她目光銳敏,比法王多佔了便宜,眼見法王揮輪向右斜砸,右方露出空隙,當即迴轉金鈴軟索,點向他右脅,同時左手揚動,十餘玉蜂針向他上中下三盤射了過去。

  這一下相距既近,玉蜂針射出時又是無聲無息,法王待得發覺,玉蜂針距身已不逾尺,也虧他武功委實非同小可,危急中翻轉銀輪,捲住了金鈴軟索,同時雙足力撐,呼的一響,身子撥起丈餘,十餘枚玉蜂針盡數在腳底飛過。倉卒間使力過巨,身子撥高,雙臂上揚,銀鉛雙輪連著金鈴軟索一齊脫手飛上半空。輪聲嗚嗚,鈴聲玎玎,直響上天空十餘丈處。星光下但見一團灰光,一團銀光,夾著一條長索激飛而上。

  小龍女不待他落地,又是一把玉蜂針射出。法王身在半空,武功再強,也是無法閃避,此時相距雖遠,情勢卻更兇險。

  但法王躍起之時,早料到敵人必會跟著進擊,雙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力分,嗤的一響,長袍撕為兩片,恰好玉蜂針於此時射到,他舞動兩片破衣,數十枚細針盡數刺入衣中。他哈哈一笑,雙足著地,拋去破衣,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雙輪。這兩次脫險,都是仗著絕頂武功加以聰明機變,於千鈞一髮之際逃得性命,卻也因此奪得了小龍女的兵刃。

  他腳一落地,立即搶到洞口,笑道:「龍姑娘,你還不投降?」他生怕小龍女在洞中設伏,不敢便此走進。小龍女卻不知他有所顧忌,自己兵刃既失,玉蜂針也已十去其九,只得手心裡扣著一把僅餘的金針,躲在洞口一旁,默不作聲。

  法王等了片刻,不見動靜,當下心生一計,雙輪交在右手,左手拾起兩片破衣,突然雙輪著地擲出,一前一後,拋進了山洞之內數尺,身子一幌,雙足已踏在輪上,以防地下插有毒針,跟著破衣飛舞,揮成一道布障擋在身前。他兩片破衣上釘了數十枚玉蜂針,已成為一件厲害兵刃,笑道:「別人有狼牙棒,龍姑娘,你試試我狼牙布的厲害。」一言甫畢,突然手上一緊,半截長袍竟已被小龍女抓住。她戴著金絲手套,莫說狼牙布,便當真是狼牙棒也敢赤手夾奪。

  法王這一下出其不意,急忙運勁回奪,就這麼微微一頓之間,小龍女滿手金針已激射而出。法王暗叫不好,情急智生,隨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擋,跟著一招「倒踩七星步」,急竄出洞。饒是他一生數經大敵,但這一次生死系於一線,也不禁嚇得滿手都是冷汗,遠遠站在洞外喘息。

  那二十餘枚玉蜂針盡數釘在周伯通身上。小龍女微微嘆息,心想你身死之後,尸身還要受罪,不料忽聽得周伯通叫道:「好痛,好痛,甚麼東西又來咬我?」小龍女又驚又喜,問道:「周伯通,你還沒死麼?」她不懂禮法,出口便是呼名道姓。

  周伯通道:「好像已經死了,可是又活了轉來。不知是沒死得透呢,還是沒活得夠。」小龍女道:「你沒死便好了,那法王好兇惡,我打他不過。」取出吸鐵石,將他身上所中的玉蜂針一枚枚的吸出。周伯通罵道:「法王這狗賊真不講道理,乘我死了還沒還魂,便用這些瞧不見的細針來扎我。」小龍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針,他便不停口的罵人。

  小龍女微微一笑,道:「周伯通,這些針是我扎你的。」於是將適才激鬥的經過簡略說了,又問:「我這玉蜂針上□有蜂毒,你身上難不難過?」周伯通道:「舒服的很,你再扎我幾下。」小龍女還道他是說笑,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玉瓶,說道:「這瓶玉蜂蜜可解我這金針之毒,你喝一點便好啦。」周伯通連連搖手,說道:「不,不!你這些針扎在身上很舒服,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剋星。」

  小龍女想那老頑童又在胡說八道,但見他堅不肯服,也就不加勉強,看來這怪老頭兒內功深不可測,連毒蛛也害他不死,中了玉蜂針自然也是無礙。其實蜜蜂刺上之毒雖然毒性厲害,卻能治療多種疾病,於風濕等癥更有神效,是以天下凡養蜂之人,決無風濕。但小龍女與周伯通均不明醫理,不知玉蜂針以毒攻毒,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。

  法王在洞外聽得周伯通說話,竟然神完氣足,宛若平時,更是駭然,暗想此人真難道是神仙不成?乘著他元氣未復,須得痛下殺手結果了他,否則日後豈能再有這等良機。適才進洞不成,連銀鉛雙輪也失陷在內,於是揮動小龍女的金鈴軟索,叫道:「龍姑娘,我借你的兵刃使使。」用力一抖,將軟索揮進洞來。他武功已臻化境,任何兵刃均能運轉自如,小龍女這軟索雖然怪異,但他當作軟鞭來用,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風,而且發自遠處,不怕對方以金針突襲。

  小龍女童心忽起,拾起地下的銀鉛雙輪,錚的一聲互擊,叫道:「好,咱們便掉換了兵刃打一架。」右臂平伸推出,手臂突感酸軟,竟然推不到盡頭。這鉛輪看來不大,份量卻著實不輕,小龍女一推出便感不支,當即縮回,將雙輪護在胸前。

  法王瞧出便宜,突然欺上,長臂□伸,便來搶奪雙輪。小龍女退了一步,左手銀輪擲出。她擲輪只是虛招,乘著那一擲之勢,數十枚玉蜂針又已射出。這些玉蜂針均是從周伯通身上起出,毒性已消了大半,便是射在身上也無大礙。法王這次早有防備,不接銀輪,便即向旁躍開,數十枚玉蜂針盡數打空。

  周伯通哈哈大笑,道:「好,這賊禿過來,你便用小針扎他。再過一會,我元氣一復,這就出去抓他來打屁股。」小龍女道:「唉,我的玉蜂針都打完啦,一枚也不剩了。」周伯通一愕,搔頭道:「這可有點兒難攪。」他二人一老一小均是無機心,想到甚麼,口中便說了出來。

  金輪法王滿腹智謀,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龍女的性情,不信天下竟有人會自暴甚弱,心想:「你說玉蜂針打完了,我怎會上這個當?定是想誘我近前,另使古怪法道射我。」小龍女坦然直說,反使法王不敢貿搶攻,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內中了楊過之計,想起尼摩星自斷雙足之慘,竟自十二分的鄭重起來。      

  一耗兩耗,天色漸明。周伯通盤膝端坐,要以上乘內功逼出體內的餘毒。可是那彩雪蛛的毒性猛惡絕倫,他每一運氣,胸口便煩惡欲嘔,自頂至腫,無處不是麻□難忍,不運氣卻反而無事,連試三次都是如此,廢然嘆道:「唉,老頑童這一次可不好玩了!」

  法王在外偷窺,卻不知他有這等難處,暗想:「不好,這老頭兒在運內功了!」心念一動,從懷中取出那只盛放彩雪蛛的金盒來,掀開盒蓋,盒中十餘只彩雪蛛蠕而動,其時朝陽初升,照得盒中紅綠斑斕,鮮艷奪目。法王從金盒旁取出一只犀牛角做的夾子,挾起一根蛛絲,輕輕一甩,蛛絲上帶著一只彩雪蛛,黏在山洞口左首。他連挾連甩,將盒中毒蛛盡數放出,每只毒蛛帶著一根蛛絲,黏滿了洞口四周。盒中毒蛛久未□食,饑餓已久,登時東垂西掛,結起一張張的蛛網,不到半個時辰,洞口已被十餘張蛛網佈滿。

  當毒蛛結網之時,小龍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,均未出手幹預,到得後來,一個直徑丈餘的洞口已滿是蛛網,紅紅綠綠的毒蛛在蛛網上來往爬動,只瞧得心煩意亂。

  小龍女低聲道:「可惜我的玉蜂針打完了,不然一針一個,省得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來爬去的討厭。」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枝,便想去攬蛛網,忽見一只大蝴蝶飛近洞口,登時被蛛網黏住。本來昆蟲落人蛛網,定須掙扎良久,力大的還能毀網逃去,但這只蝴蝶軀體雖大,一踫到蛛絲立即昏迷,動也不動。小龍女心細,叫道:「別動,蛛絲有毒。」周伯通嚇了一跳,急忙拋下枯枝。原來法王放毒蛛封洞,並非想以這些纖細的蛛網阻住二人,倒是盼望他們出手毀網,遊絲上下,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,劇毒便即入體。

  周伯通看了一會毒蛛吃蝴蝶,又盤膝坐下,心想:「反正我玄功一時不易恢復,多坐一會倒也不錯。」小龍女卻想:「這僵持之局不知何時方了?又不知道老頑童身上的毒性去盡沒有?」問道:「你運功去毒,再有一天一晚可夠了麼?」周伯通嘆道:「別說一天一晚,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。」小龍女驚道:「那怎生是好?」周伯通笑道:「那賊禿若肯送飯給咱們吃,在這山洞中住上幾年,也沒甚麼不好。」

  小龍女道:「他不肯送飯的。」嘆了口氣,道:「倘若楊過在這兒,我便在這山洞中住一輩子也沒甚麼。」周伯通怒道:「我甚麼地方及不上楊過了?他還能比我強麼?我陪著你又有甚麼不好?」他這兩句話不倫不類,小龍女卻也不以為忤,只淡淡一笑,道:「楊過會使全真劍法,我和他雙劍合璧,便能將這和尚殺得落荒而逃。」周伯通道:「哼,全真劍法有甚麼了不起?我難道不會使?楊過能勝得我麼?」小龍女道:「我們這雙劍合璧,叫作玉女素心劍法,要我心中愛他,他心中愛我,兩心相通,方能克敵制勝。」

  周伯通一聽到男女之愛,立時心驚肉跳,連連搖手,說道:「休提,休提。我不來愛你,你也千萬別來愛我。我跟你說,在山洞中住了幾年也沒甚麼大不了。當年我在桃花島山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,沒人相伴,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,現今跟你在一起,有說有笑,那是大不相同了。」他自得其樂,意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計。

  小龍女奇道:「自己跟自己打架?怎生打法?」周伯通大是得意,於是將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術簡略說了。小龍女心中一動:「若我學會此術,左手使全真劍法,右手使玉女劍法,那豈不是雙劍合璧,成了玉女素心劍法?就只怕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學會。」說道:「這功夫很難學罷。」周伯通道:「說難是難到極處,說容易也容易之至。有的人一輩子都學不會,有的人只須幾天便會了。你識得郭靖與黃蓉兩個娃娃麼?」小龍女點點頭。周伯通道:「你說他兩人是誰聰明些?」

  小龍女道:「郭夫人千伶百俐,我聽過兒說道,當世只怕無人能及得上她的聰明智慧。郭大俠的資質卻平常得緊。」周伯通笑道:「甚麼『平常得緊』?簡直蠢笨得緊。你說我是聰明呢還是傻?」小龍女笑道:「我瞧你年紀雖然不小,仍是傻裡不幾,說話行事,有點兒瘋瘋癲癲。」

  周伯通拍手道:「是啊,你這話一點兒也不錯。這左右互搏之術是我想出來的,後來我教了郭靖兄弟,他只用幾天功夫便學會了。但他轉教他的婆娘,你別瞧黃蓉這女孩兒玲瓏剔透,一顆心兒上生了十七八個竅,可是這們功夫她便始終學不會。我還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對,後來老頑童親自教她,那知道她第一課『左手畫方,右手畫圓』便畫來畫去不像。所以啊,有的人一學便會,有的人一輩子學不了。好像越是聰明,越是不成。」

  小龍女道:「難道蠢人學功夫,反而會勝過聰明人?我可不信。」周伯通笑嘻嘻的道:「我瞧你品貌才智,和那小黃蓉不相上下,武功也跟她差不遠。你既不信,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畫個方塊,右手食指同時畫個圓圈。」小龍女依言伸出兩根食指在地下劃畫,但畫出來的方塊有點像圓圈,圓圈卻又有點像方塊。周伯通哈哈大笑,道:「是麼?你這一下便辦不到。」

  小龍女微微一笑,凝神守一,心地空明,隨隨便便的伸出雙手手指,左手畫了一個方塊塊,右手畫了一個圓圈,方者正方,圓者渾圓。

  周伯通大吃一驚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過了半晌,才道:「你從前學過的麼?」小龍女道:「沒有啊,這又有甚麼難了?」周伯通搔著滿頭白髮,道:「那你是怎麼畫的?」小龍女道:「我也不知道。心裡甚麼也不想,一伸手指便畫成了。」隨即左手寫了「老頑童」三字,右手寫了「小龍女」三字,雙手同時作書,字跡整整齊齊,便如一手所寫一般。周伯通大喜,說道:「這定是你從娘胎裡學來的本領,那便易辦了。」於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,怎生右擊左拒,將他在桃花島上領悟出來的這門天下無比的奇功,一古腦兒說了給她聽。

  其實這左右互搏之技,關鍵訣竅全在「分心二用」四字。凡是聰明智慧的人,心思繁複,一件事沒想完,第二件事又湧上心頭。三國時曹子建七步成詩,五代間劉鄖用兵,一步百計,這等人要他學那左右互搏的功夫,便是要殺他的頭也學不會的。小龍女自幼便練摒除七情六慾的紮根基功夫,八九歲則已練得心如止水,後來雖痴戀楊過,這功夫大有損耗,但此刻心靈痛受創傷,心灰意懶之下,舊日的玄功竟又回復了八九成。她所修習的古墓派內功乃當年林朝英情場失意之後所創,與她此時心境大同小異,感應一起,頓生妙悟,周伯通一加指撥,她立時便即領會。只因周伯通、郭靖、小龍女均是淳厚質□、心無渣滓之人,如黃蓉、楊過、朱子柳輩,那就說甚麼也學不會了。

 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,但口講指劃,說得津津有味。小龍女不住點頭,暗自默想如何右手使玉女劍法,左手使全真劍法,只幾個時辰,心中豁然貫通,說道:「我全懂啦。」雙手試演數招,竟然圓轉如意。周伯通張大了口合不攏來,只叫:「奇怪!奇怪!」

  法王和趙志敬守在洞外,但聽兩人嘰嘰咕咕的說個不停,有講有笑,側耳傾聽,只斷斷續續的聽到幾句,全然不明其中之意。

  小龍女一抬頭,見兩人正自探頭探腦的窺望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咱們走罷!」周伯通一呆,問道:「那裡去?」小龍女道:「出去把賊禿抓來,逼他給你解藥。」周伯通拉了拉自己的大鬍子,道:「你準打蠃他了?」

  說到此處,忽聽得嗡嗡聲響,一只蜜蜂黏上了蛛網,不住出力掙扎。先前一只大蝴蝶一觸蛛絲便即昏暈,這蜜蜂身軀甚小,卻似不怕彩雪蛛的毒性,蛛網竟給撕出了一個破洞。一只面目猙獰的毒蛛在旁虎視眈眈,卻不敢上前放絲纏繞,過了良久,蜜蜂才不支暈去,那毒蛛撲上便咬。

  小龍女在古墓中飼養成群玉蜂,和蜜蜂終年為伴,驅蜂之術固然甚精,且把蜂兒視作朋友一般,眼見蜜蜂有難,心中大是不忍,突然轉念:「毒蛛形貌雖惡,我的蜂兒未必便怕它們了。」從懷中取出玉瓶,右手伸掌握住,撥開瓶塞,潛運掌力,熱氣從掌心傳入瓶中,過不多時,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透過蛛網送了出去。

  周伯通奇道:「你幹甚麼?」小龍女道:「這是個頂好玩的把戲,你愛不愛瞧?」周伯通大喜,連叫:「妙極!」又問:「那是甚麼把戲?」小龍女微笑不答,只是催動掌力。

  此時山谷間野花盛開,四下□採蜜的野蜂極多,聞到這股甜蜜的芳香,登時從各處飛湧而至。一只只野蜂不住的衝向山洞,一黏上蛛網,便都掙扎撕扯,有的給毒蛛咬死,有的卻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針。彩雪蛛雖是天下的至毒,但蜂毒中得多了,即便漸漸僵硬而死。

  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,心花怒放。洞外的金輪法王和趙志敬卻是目瞪口呆,不知所措。其時彩雪蛛尚佔上風,毒蛛只死了三只,蜜蜂卻有四十餘只斃命,但野蜂越聚越多,起初還只三四只、五六只零零落落的趕來,到後來竟是成群結隊,數十只、數百只一窩一窩的湧到,片刻之間洞口的蛛網盡皆衝爛,十餘只毒蛛也盡數中刺僵斃。趙志敬吃過蜜蜂的大苦頭,眼見情勢不妙,忙悄悄溜入樹叢,遠遠避開。法王卻可惜彩雪蛛難得,這一役莫名其妙的全軍覆沒,還道野蜂有合群之心,同仇敵愾,和毒蛛相鬥,卻不知乃是小龍女召來,兀自尋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龍女出洞,結果二人性命。

  小龍女將小指指甲伸入玉瓶,挑了一點蜂蜜向法王彈去,左手食指向他左邊一點,右邊一點,口中呼嘯吆喝。幾千只野蜂轉身出洞,向他衝去。

  法王一驚非同小可,急忙向前飛竄。他輕身功夫了得,野蜂飛得雖快,他身法更快,霎時間已竄出十餘丈外。但見他猶似一溜黑煙,越奔越遠,野蜂追趕不上,便各自散了。 

  小龍女連連頓足,不住口的叫道:「可惜,可惜!」周伯通道:「可惜甚麼?」小龍女道:「給他逃走啦,沒搶到解藥。」原來她驅趕蜜蜂分從左右包抄,要將法王圍住,可沒想到這些野蜂乃鳥合之眾,東一窩西一窩的聚在一起,決不能和她古墓中養馴的玉蜂相比,要它們一時追刺敵人,倒還可以,至於左右包抄、前後合圍這些精微的陣勢,野蜂便無能為力了。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體投地,深覺這玩兒意兒比他生平所見所玩任何戲耍都強得多,鼓掌大讚,全忘了身上中毒未解。

  小龍女見洞口蛛絲已除,竄出洞去,招手道:「出來罷!」周伯通跟著躍出,但身在半空,突然重重跌落,嘆道:「不成,不成!力氣使不出來。」猛地□全身打戰,牙齒互擊,格格作響,這一跌之下,引動彩雪蛛的餘毒發作出來,猶似身墜萬丈冰窖,酷寒難當,嘴唇和臉孔漸漸發紫,一叢白鬍子連連搖幌。

  小龍女驚問:「周伯通,你怎麼啦?」周伯通不住發抖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快用那針兒扎我……扎我幾下。」小龍女道:「我的針上有毒啊。」周伯通道:「便……便是……有毒……有毒的好。」

  小龍女想起適才野蜂與毒蛛的惡戰,心道:「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剋星?」從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針,試著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。周伯通叫道:「妙啊!快再刺。」小龍女連刺幾下,聽他不住的叫好,眼見針上毒性已失,於是換過一枚。一共刺了十餘針,周伯通不再打戰,舒了一口氣,笑道:「以毒攻毒,眾妙之門。」試著一運氣,卻覺體內餘毒仍未去盡,猛地一拍膝蓋,叫道:「龍姑娘,你針上的蜂毒不夠,而且不大新鮮。」小龍女笑道:「那我便叫野蜂來叮你。」周伯通道:「多謝之至,快快叫罷!」

  小龍女揭開玉瓶,召來一群野蜂,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。老頑童笑逐顏開,全身脫得赤條條地,讓野蜂針刺,一面潛運神功,先將蜂毒吸入丹田,再隨真氣流遍全身各處大穴。約莫一頓飯功夫,遍體都是野蜂尾針所刺的小孔,蝌毒盡解,再刺下去便越來越痛,大聲叫道:「夠啦,夠啦!再刺下去便攪出人命來啦!」拾起衣褲穿起。

  小龍女微微一笑,將野蜂驅走,見金鈴軟索掉在一旁,順手拾起,問道:「我要上終南山去,你去不去?」周伯通搖搖頭,道:「我另有要緊事情要辦,你一個人去罷!」小龍女道:「啊!是了,你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大俠。」她一提到「郭大俠」三字,便想到郭芙,跟著想到了楊過,黯然道:「周伯通,你若見到楊過,別提起曾遇見我。」卻見他口中喃喃自語,但一些聲息也聽不到,臉上神色甚是詭異,不知在搗甚麼鬼。過了半晌,周伯通突然抬頭問道:「你說甚麼?」小龍女道:「沒甚麼了,咱們再見啦。」周伯通心不在焉,只是點頭揮手。

  小龍女轉身走開,過了一個山坳,忽聲得周伯通大聲吆喝呼嘯,宛似在指揮蜜蜂。小龍女好生奇怪,悄悄又走了回來,躲在一株樹後張望,只見周伯通手中拿著玉瓶,正在指手劃腳的呼叫。她伸手懷中一探,玉瓶果已不翼而飛,不知如何給他偷了去,但他吆喝的聲音,似是而非,雖有幾只野蜂聞到蜜香趕來,卻全不理睬他的指揮,只是繞著玉瓶嗡嗡打轉。

  小龍女忍不住噗哧一笑,從樹後探身出來,叫道:「我來教你罷!」周伯通見把戲拆穿,賊贓給事主當場拿住,只羞得滿臉通紅,白須一揮,鬥地竄出數丈,急奔下山,飛也似的逃走了。

  小龍女哈哈大笑,心想這怪老頭兒當真有趣得緊。她笑了數聲,空山隱隱,傳來幾響回聲,驀地裡只覺寂寞凄涼,難以自遣,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。這一晚和金輪法王鬥智鬥力,有老頑童陪著胡鬧,倒也熱鬧了半天,此刻敵人走了,朋友也走了,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□下了她一個人。

  她一路跟隨尹志平和趙志敬,只覺這兩人可惡之極,雖將之碎□萬段,也難解心頭之恨。她只消一出手,便能將兩人殺了,但總覺得殺了他們那又如何?在大榆樹下呆了半晌,自言自語:「我還是找他們去!」走下山來,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驢。

 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,忽見前面煙塵衝天,旌旗招展,蹄聲雷震,大隊軍馬向南開撥,顯是蒙古大軍又去攻打襄陽。小龍女心中躊躇:「這千軍萬馬之中卻如何去尋那兩個道士?」忽見三乘馬從山坡旁掠過,馬上乘著黃衫星冠,正是三個道人。小龍女心道:「怎地多了一個?」遙遙望去,最後一人正是尹志平,趙志敬和另一個年輕道士並騎在前。小龍女一提韁繩,縱驢跟了下去。

  尹志平和趙志敬聽得蹄聲,回頭一望,又見到小龍女,都不禁臉上變色。那年輕道人問道:「趙師兄,這女子是誰?」趙志敬道:「那是咱們教中的大敵,你別出聲。」那道人嚇了一跳,顫聲道:「是赤練仙子李莫愁?」趙志敬道:「不是,是她的師妹。」那年輕道人名叫祁志誠,也是丘處機的弟子。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與師伯、師父、師叔們相鬥,全真諸子曾在她手下吃過不少虧,來者既是李莫愁的師妹,自然也非善類。

  趙志敬舉鞭狂抽馬臀,一陣急奔,尹祁二人也縱馬快跑,片刻間已將小龍女遠拋在後。但小龍女那花驢後勁極長,腳步並不加快,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。三匹馬奔出四五里,氣喘吁吁,漸漸慢了下來,花驢又逐步趕上。趙志敬舉鞭擊馬,但坐騎沒了力氣,不論他如何抽打,只奔出數十丈,便又自急奔而小跑,自小跑而緩步。

  祁志誠道:「趙師兄,我和你回頭阻擋敵人,讓尹師兄脫身。」趙志敬鐵青著臉道:「話倒說得容易,你不要命了嗎?」祁志誠道:「尹師兄負掌教重任,咱們好歹也得護他平安。」原來他此番是奉師父丘處機之命前來,召尹志平回重陽宮接任掌教之位。

  趙志敬哼了一聲,不加理睬,心想:「也不知天多高,地多厚,憑你這點兒微末道行就想擋住她?」祁志誠見他臉色不善,不敢多說,勒住馬□,待尹志平上前,低聲道:「尹師兄,你千金之軀,非同小可,還是你先走一步。」尹志平搖頭道:「由得他去!」

  祁志誠見他鎮靜如恆,好生佩服,暗道:「怪不得師父要他接任掌教,單是這份氣度,第三代弟子中就無人能及。」他卻不知尹志平此時心情特異,小龍女要殺便伸頸就戮,早已全無抗拒之念。趙志敬見二人不急,竟也不便獨自逃竄,好在見小龍女一時也無動手之意,於是走一段路便回頭望一眼,心中大是惴惴不安。

  四人三前一後,默默無言的向北而行。這時蒙古大軍南衝之聲已漸漸隱沒,偶而隨風飄來一些金鼓號角之聲,但風勢一轉,隨即消失。百姓躲避敵軍,大道附近別說十室九空,簡直是雞犬不留,絕無人跡。那日尹志平與趙志敬荒不擇路的逃到了偏僻之處,還可找到一家小小飯店,這時一路行來,連完好的空屋也尋不著一所。

  當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門窗全無的破屋中歇宿。趙志敬和祁志誠偷偷向外張望,只見小龍女在兩株大樹間懸了一根繩子,橫臥在繩上。祁志誠見她如此功夫,暗暗心驚,只有尹志平坦然高臥,理也不理。這一晚趙志敬忽起忽臥,那敢合眼而睡?只待樹上稍有聲息,便要破門逃去。

  次晨四人又行。趙志敬連晚未睡,加之受驚過甚,騎在馬上迷迷糊糊的打磕睡。祁志誠和尹志平並騎而行,落後了七八丈,祁志誠忍不住說道:「尹師兄,你和趙師兄的武功,每年大較小較,我都見識過的,兩位可說各有所長,難分高下。但說到胸中器量,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。」尹志平苦笑了一下,問道:「師父和各位師伯叔這次閉關,你可知要有多少時日?」祁志誠道:「師父說快則三月,慢則一年,因此要急召尹師兄去接任掌教。」尹志平呆呆出神,自言自語:「他老人家功夫到了這等田地,不知還須修持甚麼?」祁志誠低聲道:「聽說五位真人要潛心鑽研,設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。」尹志平「哦」了一聲,忍不住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。

  原來那日大勝關英雄大會,小龍女與楊過出手氣走金輪法王師徒,武功精絕,郝大通、孫不二和尹趙二道都親眼得見。何況楊過在郭靖書房之中,手不動、足不抬,便制得趙志敬狼狽不堪,後來小龍女只一招之間,便將趙志敬震得重傷。他二人使何手法,孫不二雖在近旁,竟然便看不明白,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擊,思之實足心驚。後來又聽說小龍女和楊過雙劍合璧,將金輪法王殺得大敗虧輸,全真派上下更是大為震動。全真諸子想起郝大通失手傷了孫婆婆的性命,李莫愁、小龍女、楊過等人總有一日會來終南山尋仇。對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為棘手,何況再加上楊龍兩個厲害腳色?李莫愁和小龍女互有嫌隙之事,他們卻不知曉。

  全真七子之中,譚處端早死,此時馬鈺也已謝世,只剩下了五人。劉處玄任了半年掌教,交由丘處機接任。五子均已年高,精力就衰,想起第三、四代弟子之中並無傑出的人才,古墓派上山尋仇之時,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間,還可抵擋得一陣,但如小龍女等十年後再來,那時號稱天下武學正宗的全真派非一敗塗地不可。因此五人決定閉關靜修,要鑽研一門厲害武功出來和古墓派相抗,是以趕召尹志平回山接任掌教。 

 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,一路向西北而行。小龍女總是相隔里許,不即不離的在後相隨。

  這日到了陝西境內,祁志誠向尹志平道:「尹師兄,咱們是回重陽宮去。難道這龍姑娘孤身一人,竟也敢涉險追來麼?」

  尹志平「嗯」了一聲,實是猜不透她的用意。這一路之上,日日夜夜,只是反來覆去的尋思:「她要向五位真人揭發我的惡行麼?要仗劍大殺全真教,以出心中惡氣麼?或許,她只不過要回到古墓故居,正好和我同路?又難道……又難道……她憐我一片痴心,終究對我有了情意?」想到最後一節,總不由得面紅耳赤,暗自慚愧,這自是痴心妄想,比之長生遇仙,尤為渺茫,反正此時生死榮辱全已置之度外,恐懼之心倒也淡了。

  又過數日,已到了終南山腳下。祁志誠取出一枝響箭,使手勁甩出,嗚的一聲響,衝天而起。

  過不多時,四名黃冠道人從山上急奔而下,向尹志平躬身行禮,說道:「清和真人,您回來啦,大家等候多時了。」尹志平道號「清和」,但除了他的親傳弟子之外,向來無人如此稱呼。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,和他一直師兄弟相稱,其中一人年紀比他還大得多。這四人突然改口,尹志平極感過意不去,忙下馬還禮,謙道:「四位師兄如此相稱,小弟何以克當。」那年紀最長的道人是馬鈺的弟子,說道:「五位師叔法旨,只待清和真人一到,即便接任掌教,至於交接大禮,要等丘師叔開關之後再行。」尹志平道:「師父和四位師伯叔已經閉關了麼?」那道人道:「已閉了二十多天。」

  說話之間,只聽山上樂聲響亮,十六名道士吹笙擊罄,排列在道旁迎接,另有十六名道士拿著木劍、鐵缽等法器,見尹志平來到,一齊躬身行禮,前後護擁,向山上而去,竟把趙志敬冷落在後。趙志敬又是氣惱,又是羨妒,但內心卻又不禁暗暗得意:「待掌教之位落入我的手中,再瞧你們的嘴臉卻又如何?」

  傍晚時分,一行人已到了重陽宮外。宮中五百多名道人從大殿直排到山門外十餘丈處,只聽得銅鐘鏜鏜,皮鼓隆隆,數百名道士躬身肅候。見到這般隆重端嚴的情景,尹志平本來委靡頹唐,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,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擁衛下,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、太上道君、太上老君三清,再到後殿叩拜創教祖師王重陽的遺像,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議之所,向七張空椅叩拜,然後回到正殿三清殿。

  丘處機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讀,命尹志平接任掌教。尹志平下拜聽訓,感愧交集,瞥眼見趙志敬站在一旁,臉上似笑非笑的滿是譏嘲之色,心中驀地大震。

  尹志平聽訓已畢,站起身來,待要向群道謙遜幾句,忽見外面一名道士進來,朗聲說道:「啟稟掌教真人,有客到。」尹志平一呆,想不到小龍女竟會這般大模大樣的正式拜會,實不知如何應付才是,事到臨頭,要逃也逃不過,只得硬著頭皮道:「請罷!」

  那道士回身出去,引了兩個人進來。群道一見,均大感詫異,尹志平更是奇怪。原來進來的兩個人一個是蒙古官員打扮,另一個卻是在忽必烈營中會見過的瀟湘子。

  那蒙古貴官朗聲說道:「大汗陛下聖旨到,敕封全真教掌教。」說著在大殿上居中一站,取出一捲黃緞,雙手展開,宣讀道:「敕封全真教掌教為: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師,玄門掌教,文粹開玄宏仁廣義大真人,掌管諸路道教所……」宣讀到這□,見沒人跪下聽旨,大聲道:「全真教掌教接旨。」

  尹志平上前躬身行禮,說道:「敝教掌教丘真人坐關,現由小道接任掌教,蒙古大汗的敕封,非對小道而授,小道不敢拜領。」

  那蒙古貴官笑道:「大汗陛下玉音,丘真人為我成吉思汗所敬,年事已高,不知是否尚在人世。這敕封原本不是定須授給丘真人的,誰是全真教掌教,便榮受敕封。」尹志平道:「小道無德無能,實是不敢拜領。」那貴官笑道:「不用客氣啦,快快領旨罷。」尹志平道:「榮寵忽降,倉卒不意。請大人後殿侍茶,小道和諸師兄商議商議。」

  那貴官甚是不快,捲起了聖旨道:「也罷!卻不知要商量甚麼?」教中職司接待賓客的四名道人當即陪著貴官和瀟湘子到後殿用茶。

  尹志平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別院坐下,說道:「此事體大,小弟不敢擅自作主,要聆聽各位師兄的高見。」

  趙志敬搶先道:「蒙古大汗既有這等美意,自當領旨。可見本教日益興旺,連蒙古大汗也不敢小視咱們。」說著神情甚是得意,呵呵而笑。李志常搖頭道:「不然,不然!蒙古侵我國土,殘害百姓,咱們怎能受他敕封?」趙志敬道:「丘師伯當年領受成吉思汗詔書,萬里迢迢的前赴西域,尹掌教和李師兄均曾隨行,有此先例,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?」李志常道:「那時蒙古和大金為敵,既未侵我國土,且與大宋結盟,此一時彼一時,如何能相提並論?」趙志敬道:「終南山是蒙古該管,咱們的道觀也均在蒙古境內,若是拒受敕封,眼見全真教便是一場大禍。」李志常道:「趙師兄這話不對。」趙志敬提高聲音,道:「甚麼不對,要請李師兄指點。」李志常道:「指點是不敢。但請問趙師兄,咱們的創教祖師重陽真人是甚麼人?你我的師父全真七子又是甚麼人?」

  趙志敬愕然道:「祖師爺和師父輩宏道護法,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。」李志常道:「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,愛國憂民,每個人出生入死,都曾和金兵血戰過來的。」趙志敬道:「是啊。重陽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,武林中誰不欽仰?」

  李志常道:「想我教上代的真人,個個不畏強禦,立志要救民於水火之中,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禍臨頭,咱們又怕甚麼了?要知道頭可斷,志不可辱。」這幾句話大義凜然,尹志平和十多名大弟子都是聳然動容。

  趙志敬冷笑道:「便只李師兄就不怕死,旁人都是貪生畏死之徒了?祖師爺創業艱難,本教能有今日的規模,祖師爺和七位師長花了多少心血?這時交付下來,咱們處置不當,將轟轟烈烈的全真教毀於一旦,咱們有何面目見祖師爺於地下?五位師長開關出來之時,又怎生交代?」這番話言之成理,登時有幾名道人隨聲附和。趙志敬又道:「金人是我教的死仇,蒙古滅了金國,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惡氣。當年祖師爺舉義不成,氣得在活死人墓中隱居不出,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知道金人敗軍覆國,正不知有多喜歡呢。」

  丘處機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:「蒙古人滅金之後,若是與我大宋和好,約為兄弟之邦,咱們自然待以上國之禮。但今日蒙古軍大舉南下,急攻襄陽,大宋江山危在旦夕,你我都是大宋之民,豈能受敵國的敕封?」轉頭向尹志平道:「掌教師兄,你若受了敕封,便是大大的漢奸,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。我王志坦縱然頸血濺於地下,也不能與你幹休。」說到此處,已然聲色俱厲。

  趙志敬倏地站起,伸掌在桌上一拍,喝道:「王師弟,你是想動武不成?對掌教真人竟敢如此無禮?」王志坦厲聲道:「咱們只是說理。若要動武,又豈怕你來?」

  眼見雙方各執一詞,互不為下,氣勢洶洶的便要大揮老拳,撥劍相鬥。一名鬚髮花白的道人連連搖手,說道:「各位師弟,有話好好說,不用恁地氣急。」王志坦道:「依師兄說該當如何?」那道人說:「依我說啊,唔,唔……出家人慈悲為懷,能多救得一個百姓,那便是助長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……唔,唔……咱們若是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,便能盡力勸阻蒙古君臣兵將濫施殺戮,當年丘師叔,不是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麼?」有幾名道人附和道:「是啊!是啊!」

 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搖頭道:「今日情勢非昔可比。小弟隨師父西遊,親眼見到蒙古兵將屠城掠地的慘酷。咱們若受敕封,降了蒙古,那便是助紂為虐,縱然救得十條八條性命,但蒙古勢力一大,不知將有幾千幾萬百姓因此而死。」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,是當年隨丘處機西遊的十九弟子之一。

  趙志敬冷笑道:「你見過成吉思汗,那又怎地?我此番便見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,這位王爺禮賢下士,豁達大度,又那□殘暴了?」王志坦叫道:「好啊,原來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,做奸細來著!」趙志敬大怒,喝道:「你說甚麼?」王志坦道:「誰幫蒙古人說話,便是漢奸。」趙志敬突然躍起,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頭頂擊落。斜刺裡雙掌穿出,同時架開他這一擊,出掌的卻是丘處機的另外兩名弟子,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誠。趙志敬怒火更熾,大叫:「好哇!丘師伯門下弟子眾多,要仗勢欺人麼?」

  正鬧得不可開交,尹志平雙掌一拍,說道:「各位師兄且請安坐,聽小弟一言。」全真教的掌教向來威權極大,眾道人當即坐了下來,不敢再爭。

  趙志敬道:「是了,咱們聽掌教真人吩咐,他說受封便受封,不受便不受。大汗封的是他,又不是你我,吵些甚麼?」他想尹志平有把柄給自己拿在裡□,決不敢違拗自己之意。李志常、王志坦等素知尹志平秉性忠義,心想憑他一言而決,的確不必多事爭鬧,於是各人望著尹志平,聽他裁決。

  尹志平緩緩道:「小道無德無能,忝當掌教的重任,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這件大事。」說著抬起頭來,呆呆出神。大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齊注視著他,道院中靜得沒半點聲息。

  過了良久,尹志平緩緩的道:「本教乃重陽祖師所創,至馬真人、劉真人、丘真人而發揚光大。小弟繼任掌教,怎敢稍違王馬劉丘四真人的教訓?諸位師兄,眼下蒙古大軍南攻襄陽,侵我疆土,殺我百姓。若是這四位前輩掌教在此,他們是受這敕封呢,還是不受?」

  群道聽了此言,默想王重陽、馬鈺、劉處玄、丘處機平素行事:王重陽去世已久,第三代弟子均未見過;馬鈺謙和敦厚,處事旨在清靜無為;劉處玄城府甚深,眾弟子不易猜測他的心事;但丘處機卻是性如烈火、忠義過人。眾人一想到他,不約而同的叫道:「丘掌教定然不受!」趙志敬卻大聲道:「現下掌教是你,可不是丘師伯。」

  尹志平道:「小弟才識庸下,不敢違背師訓。又何況我罪孽深重,死有餘辜。」說到這□,垂首不語。群道不知他話中含意,除趙志敬外,都以為不過是自謙之辭,只覺得「罪孽深重、死有餘辜」八字,未免太重,有點兒不倫不類。趙志敬「哼」的一聲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如此說來,你是決定不受的了?」

  尹志平凄然道:「小弟微命實不足惜,但我教令譽,卻不能稍有損毀。」他聲調漸漸慷慨激昂,又道:「方今豪傑之士,正結義以抗外侮。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,若是降了蒙古,咱們有何面目再見天下英雄?」群道轟然喝採,李志常、宋德方、王志坦、祁志誠等大聲道:「掌教師兄言之有理。」

  趙志敬袍袖一拂,怒衝衝的走出道院,在門邊回過頭來,冷笑道:「掌教師兄,你說話倒是好聽得緊啊,嘿嘿!此事後果如何,你也料想得到。」說著大踏步便行。

  群道紛紛議論,都讚尹志平決斷英明。四五個附和趙志敬的道人覺得不是味兒,訕訕的走了。

  尹志平黯然無語,回到自己丹房,知道趙志敬受此挫折,決不幹休,定要當眾揭發自己的醜行。他宣稱不受敕封之時便已決意一死,數月來擔驚受怕,受盡折磨,這時想到死後一了百了,心中反而坦然,於是閂上丹房房門,冷然一笑,抽出長劍便往頸上刎去。

  突然書架後轉出一人,伸手一鉤一帶,尹志平毫沒防備,長劍竟給他夾手奪去,一驚之下回過頭來,見奪劍的正是趙志敬,只聽他冷冷的道:「你敗壞我教名聲,便想一死了事,甚麼都不理了?龍姑娘守在宮門之外,待會她進來理論,教咱們如何對答?」尹志平道:「好!那麼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謝罪。」趙志敬道:「你便算自刎,此事還是不了。五位師長開關出來,定要追問。全真教令譽掃地,你便是千古罪人。」

  尹志平再也支持不住,突然坐倒在地,抱著腦袋喃喃道:「你叫我怎麼辦?怎麼辦?就算死了,也是不成。」適才他在眾道之前侃侃而談,這時和趙志敬單獨相處,卻竟無半點自主之力。趙志敬道:「好,你只須依我一件事,龍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彌縫,本教和你的聲名均可保全,決無半點後患。」尹志平道:「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?」趙志敬說道:「不,不!我決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。」尹志平心頭一鬆,喜道:「甚麼事呢?快說,我一定依你。」

  半個時辰之後,大殿上鐘鼓齊鳴,召集全宮道眾。李志常吩咐丘處機一系門下眾師弟與再傳弟子道袍內暗藏兵刃,生怕尹志平拒受敕封,趙志敬一派人或有異圖。大殿上黑壓壓的擠滿了道人,各人神色均極緊張。

  只見尹志平從後殿緩步而出,臉上全無血色,居中一站,說道:「各位道兄,小道奉丘掌教之命,接任掌教,豈知突患急病,無法可治……」這句話來得太過突兀,群道中有十餘人忍不住「啊、啊」的叫出聲來。尹志平續道:「掌教重任,小弟已不克負荷,現下我命玉陽子座下大弟子趙志敬,接任掌教!」

  這句話一出,大殿上立時寂然無聲。但這肅靜只是一瞬間的事。接著李志常、王志坦、宋德方等人爭著大聲反對:「丘真人要尹師兄繼任掌教,這重任豈能傳給旁人?」「掌教師兄好好的,怎會患上不治之癥?」「這中間定有重大陰謀,掌教師兄可莫上了奸人的當。」第四代的眾弟子不敢大聲說話,但也都交頭接耳,議論紛紜,大殿上亂成一片。李志常等怒目瞪視趙志敬,只見他不動聲色,雙手負在背後,對各人的言語便似全然沒有聽見。

  尹志平雙手虛按,待人聲靜了下來,說道:「此事來得突兀,難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。我教眼前面臨大禍,小道又做了一件極大的錯事,此刻追悔莫及,縱然殺身之謝,也已難以挽救。」說到這□,神色極是慘痛,頓了一頓,又道:「我反覆思量,只有趙志敬師兄才識高超,能帶同本教渡過難關。各位師兄弟務須捐棄成見,出力輔佐趙師兄光大本教。」

  李志常慨然道:「人孰無過?掌教師兄當真有甚差失,待五位師長開關之後,稟明領責便是。掌教讓位之舉,我們萬萬不能奉命。」尹志平長嘆一聲,說道:「李師弟,你我多年交好,情若骨肉。今日之事,請你體諒愚兄不得已的苦衷,別再留難了罷。」

  李志常滿腹疑團,瞧尹志平的神色確有極重大的難言之隱,他言語中竟是極意求懇,倒也不便再爭,當下低頭不語,暗自沉思方策。王志坦朗聲道:「掌教師兄便真要謙讓,也須待五位師長開關之後,稟明而行,那才不誤了大事。」尹志平黯然道:「事在急迫,等不及了。」王志坦道:「好罷,就算如此,咱們同輩師兄弟之中,德才兼備,勝過趙師兄的並非沒有。李志常師兄道力深湛,宋德方師弟任事幹練,何以要授給大眾不服的趙師兄?」

  趙志敬性格暴躁,強忍了許久不語,這時再也按捺不住,冷笑道:「還有敢作敢為的王志坦師兄呢?」王志坦怒道:「小弟不才,比諸位師兄差得太遠。可是和趙師兄相比,自忖還略勝一籌。」趙志敬嘿的一聲冷笑,抬頭望著屋頂,神情極是傲慢。王志坦大聲道:「小弟的武功劍術,自非趙師兄敵手,但我至少不會去做漢奸。」趙志敬面色鐵青,喝道:「你有種便把話說清楚些,誰做漢姦了?」兩人言語相爭,越說越是激烈。

  尹志平道:「兩位不須爭論,請聽我一言。」趙王兩人不再說話,但仍是怒目相視。尹志平道:「本教向來規??,掌教之位,由上一代掌教指任,並非由本教同道互推,這話可對麼?」眾人齊聲應道:「是!」尹志平道:「我現在下指命趙志敬為本教下一任掌教,眾人不得爭論。趙師兄,你上前聽訓罷。」趙志敬得意洋洋,跨步上前,躬身行禮。

  王志坦和宋德方還待說話,李志常一拉兩人袍袖,使個眼色,兩人素知處事穩當,必是別有所見,於是不再爭議。李志常低聲道:「尹師兄定是受了趙志敬的挾持,無力與抗。咱們須得暗中查明趙志敬的奸謀,再抖將出來。現下尹師兄已有此言,若再爭辯,反而顯得咱們理虧了。」王宋二人點頭稱是,隨著眾人參與交接掌教的典儀。

  全真派一日之間竟有兩人先後接任掌教,群道或忿忿不平,或暗暗納罕。

  接任典儀行畢,趙志敬居中一站,命自己的嫡傳弟子守在身旁,說道:「有請蒙古大汗陛下的天使。」這「天使」兩字一出口,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罵,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。過不多時,四名知賓道人引著那蒙古貴官和瀟湘子走進殿來。

  趙志敬忙搶到殿前相迎,笑道:「請進,請進!」那蒙古貴官等候良久,早已不快又見尹志平並不出迎,臉色更是難看。一名知賓的道人知他心意,說道:「本教掌教之位,自此刻起由這位趙真人接任。」那貴官一怔,轉惱為喜,笑道:「原來如此,恭喜恭喜!」說著拱手為禮。瀟湘子站在他身後兩步之處,臉上始終陰沉沉的不顯喜怒之色。

  趙志敬側著身子引那貴官來到大殿,說道:「請大人宣示聖旨。」那貴官微微一笑,心想:「原該由你這般人來掌教才像樣子。先前那道人死樣活氣,教人瞧著好生有氣。」取出聖旨,雙手展開。趙志敬跪倒在地,只聽那貴官讀道:「敕封全真教掌教為……」

  李志常、王志坦等見趙志敬公然領受蒙古大汗敕封,相互使個眼色,刷刷幾聲,寒光閃動,各人從道袍底下取出長劍。王志坦和宋德方快步搶上,手腕抖處,兩柄長劍的劍尖已指住趙志敬的背心。李志常朗聲喝道:「本教以忠義創教,決不投降蒙古。趙志敬背祖滅宗,天人共棄,不能再任掌教。」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長劍,將那貴官和瀟湘子圍住。

 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然之極。趙志敬雖然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,但想掌教的威權極大,自來無人敢抗,自己既得出任此位,便是本教最高首領,所下法旨,即令五位師長也不能貿然反對,萬料不到對方竟敢對掌教動武。這時他背心要害給兩劍指住了,又驚又怒,卻並不畏懼,大聲道:「大膽狂徒,竟敢犯上作亂嗎?」王志坦喝道:「奸賊!敢動一動,便教你身上多兩個透明窟窿。」

  趙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,但此時出其不意,俯伏在地時給人制住,已全然處於下風。他事先佈置了十餘名親信在旁護衛,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,但李志常、王志坦等都是丘處機的親傳弟子,平素在教中頗有威望,突然一齊出手,趙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動彈。有幾人想取兵刃,均是一伸臂便給人點了穴道。給孫婆婆擲傷了臉的張志光,在豺狼谷曾與陸無雙相鬥的申志凡、趙志敬的弟子鹿清篤均在其內。

  李志常向那貴官道:「蒙古與大宋已成敵國,我們大宋子民,豈能受蒙古的封號?兩位請回,他日疆場相見,再與兩位周旋。」這幾句話說得十分痛快,殿上群道中有許多當即大聲喝採。

  那貴官白刃當前,竟是毫無懼色,冷笑道:「各位今日輕舉妄動,不識好歹,全真教大好基業,眼見毀於一旦,可惜啊可惜。」李志常道:「神州河山都已殘破難全,我們區區一個教門又何足道?閣下再不快走,倘若有人無禮,小道可未必約束得住。」

  瀟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:「如何無禮?倒要見識見識!」猛地伸出長臂,左抓一把,右抓一把,隨手便將王志坦與宋德方手中長劍都奪了過來。趙志敬立時躍起,雙臂使招「白雲出岫」護住後心,站在那貴官身旁。瀟湘子將左手中長劍交了給他,右手劍刷的一聲向李志常刺去。李志常舉劍擋架,只覺手臂微微一麻,急運內功相抗,嗆□一響,雙劍齊斷。

  瀟湘子奪劍、震劍,快速無倫,只一瞬間之事,接著袍袖一拂,雙掌齊出,將身邊四名全真大弟子的長劍一齊震開。他連使三招,挫敗全真教七名高手,殿上數百道人無不駭然,瞧不出這僵尸一般的人武功竟如此高強。

  趙志敬素來瞧不起王志坦、宋德方等人的武功,這次在眾目睽睽之下,給兩人制得跪在地下抬不起頭來,心中如何怒,這時一劍在手,順勢就向王志坦刺去。這一招「大江東去」乃全真劍法中極凌厲的招數,劍刃破空,嗤嗤作響,直指王志坦的小腹。

  王志坦向後急避。趙志敬下手毫不容情,立意要取他性命,手臂前送,劍尖又挺進了兩尺有餘,眼見王志坦這一下大限難逃,殿上眾人一時驚得寂無聲息,陡然間斜刺□一只袍袖揮出,捲住劍刃向旁一拉,嗤的一聲,袍袖割斷,就這麼頓得一頓,王志坦向後躍開,旁邊兩柄長劍伸過來架住了趙志敬的劍,瞧那斷袖之人時,卻是尹志平。

  趙志敬大怒,指著他喝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竟敢如此!」尹志平道:「趙師兄,你親口答應了不受蒙古敕封,我才把掌教之位讓你,為何轉眼之間,即便出爾反爾?」趙志敬道:「嘿,適才你問我道:『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?』我道:『不,我決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!』我怎麼說話不算了?受敕封的是我,可不是你。」尹志平喃喃的道:「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,你好狡獪!」

  這時李志常已從弟子手中接過一柄長劍,大聲道:「全真教的好兄弟,咱們仍奉尹真人為掌教。大家把這姓趙的漢奸擒下了,聽由掌教真人發落。」說著挺劍上前,和趙志敬鬥了起來。王志坦、宋德方與其餘五名大弟子列成天罡北鬥陣法,登時將瀟湘子圍住。瀟湘子武功雖強,但這陣法一經催動,威力非常,他急從袍底取出鋼棒招架,但見陣法變幻,七名全真道人左穿右插,虛實互易,不由得眼花撩亂。

  那貴官早退在大殿角落,眼見情勢不對,忙從懷中取出號角,鳴都都的吹了起來。兩名道人搶上前去,奪下號角,將他反手擒住,但終於遲了一步,號角聲已然傳出。

  尹志平知他呼召外援,危難當頭,不由得精神大振,叫道:「祁志誠師弟,你看住這蒙古官兒。於道顯師兄、王志謹師兄,你們帶同三位師兄,快到後山玉虛洞去幫孫師兄守護,以防外敵騷擾五位師長靜修。陳志益師弟,你帶六個人防守前山;房志起師弟,你帶六個人防守左山;劉道寧師弟,你帶六人防守右山。」

  防守前後左右的,都是丘處機門下他的同門師弟。守護玉虛洞的於道顯是劉處玄門下,王志謹是郝大通門下。劉處玄和郝大通都在玉虛洞中掙修,於王二人武功均高,為人正直,而且縱有異心,也決不會危害親師。尹志平於片刻之間,便分派得井井有條,各處要地都已有人把守,而且互相呼應救援,便有大批軍馬到來,一時也難攻打得進。眾弟子見他目光如電,指揮若定,發號施令中自有一股威嚴,竟無人敢予違抗,一一領命而出。

  忽聽得門外喝罵喧??,兵刃撞擊之聲大作,群道正差愕間,牆頭一聲嗤哨,跳進數十個人來。東邊是尹克西領頭,西邊是尼摩星領頭,正面是馬光佐領頭,所率領的都是蒙漢西域武士中的好手。

  原來忽必烈猛攻襄陽,連月不下,軍中忽然疫病發作,最後一陣猛攻無效,隨即退兵。那日小龍女望見大軍向南急馳,便是最後的一場攻城。忽必烈大軍未退,已派人收羅中原豪傑,以圖後舉,蒙古大汗下旨籠絡全真派,也是忽必烈的計謀之一。但他知全真教稟性忠義,未必便肯歸服,是以派金輪法王率領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終南山周圍,倘若全真教違抗詔命,便以武力壓服。

  終南山本來守護周密,但一日之中兩易掌教,重陽宮□亂成一團,派在外面守衛的道人都撤了回來參與易立掌教的大典,因此尹克西、尼摩星等來到重陽宮的宮牆之外,全真教中各人竟未發覺。這時敵人突然現身,尹志平派遣的各路人手倒有一大半還未離殿。但見前後左右均是外敵,全真教道眾雖多,一來大都未攜兵刃,二來處在包圍之中,擠成一團,四下□要害全落人手,眼見一敗塗地之勢已成,只有任人宰割了。

  那宣敕封的蒙古貴官本已給祁志誠拿住,這時高聲叫道:「全真教的各位道長,快擲下兵器,聽由掌教趙真人發落。」

  尹志平喝道:「趙志敬背祖叛師,投降外敵,身負大罪,已非本教掌教。」他雖見情勢極其不利,仍決意一拚,指揮群道迎敵。但群道大都赤手空拳,鬥不多時,已有十餘人尸橫就地。接著尹志平、李志常、王志坦、宋德方、祁志誠等一一失手,或兵刃被奪,或受傷倒地,或被點中穴道,餘下眾道被耳克西率領的武士逼在大殿一隅,無法反抗。

  那貴官官階甚高,尹克西、瀟湘子等均須聽他號令。他見已獲全勝,向趙志敬道:「趙真人,瞧在你的面上,全真教教眾謀叛抗命之事,我可以代為隱瞞,不予啟奏。」趙志敬躬身連連道謝,猛地□想起一事,忙向瀟湘子低聲道:「有件大事尚須前輩相助。我的師父師伯叔等五個在後山靜修,他們若是得訊趕來,這……這……」瀟湘子陰惻惻的道:「趕來便趕來,我給你打發便是。」趙志敬不敢再說,心中頗感不滿,一面又暗自擔憂:「你別小覷了我師父、師伯,他們當真來此,你有得苦頭吃了。但若五位師長打退蒙古武士,我可要性命難保。」

  那貴官道:「趙真人,你先奉領大汗陛下的敕封,然後發落為首的叛徒。」趙志敬道:「是!」跪下聽旨。

  尹志平、李志常等手足被縛,耳聽得那貴官讀敕封,趙志敬磕頭謝恩,大呼萬歲,都是怒火填膺。宋德方坐在李志常的身旁,在他耳邊低聲說道:「李師哥,你解開我手上的綁縛,我衝出去稟告師長。」李志常與他背脊靠著背脊,潛運內力,指上使勁,解開了縛在他手腕的牛筋,低聲道:「可千萬要緩緩稟報,裝作若無其事,別讓五位師長受驚,以致岔了真氣內息……」宋德方緩緩點頭。

  宣敕已畢,趙志敬站起身來,那貴官和瀟湘子等向他道喜。

  宋德方見眾人都圍著趙志敬,突然躍起,搶到三清神像之後。尼摩星叫道:「站住!」宋德方那□理他,發足急奔。尼摩星雙足已斷,無法追趕,左手一揚,一枚蛇形小鏢激射而出,撲的一聲,打中了宋德方左腿。尼摩星叫道:「躺下的!」宋德方身子一幌,卻不躺下的,忍痛奔跑。重陽宮房舍重重疊疊,他只轉了幾個彎,幾名追趕他的蒙古武士便不見了他影蹤。

  宋德方奔到了隱僻之處,起出小鏢,包紮好傷口,到丹房中取出一柄長劍,奔向後山。他轉過一排青鬆,剛望到玉虛洞的洞門,不由得暗暗叫苦,只見數十名蒙古武士正在搬運山石,堵塞玉虛洞的洞門。一個高瘦藏僧站著督工,另有僧俗兩人在旁指揮,宋德方認得這兩人是曾來攻打重陽宮的達爾巴和霍都,武功與郝大通等不相上下。那高瘦藏僧形貌清奇,顯然輩份武功尚在過二人之上,眼見玉虛洞門已被堵上了十之七八,不知五位師長性命如何,心道:「師父待我恩重如山,今日師長有難,若不捨命相救,枉生於天地之間。」

  他明知衝上攔阻只不過白送性命,決不能解救師父的困危,但全教遭逢大難,義不能獨自求全,於是手持長劍,從松樹後竄出,運劍如風,向那藏僧身後刺去。他想擒賊擒王,這一劍若能僥倖得中,敵黨勢必大亂。

  那藏僧正是金輪法王。他已向趙志敬問明全真教中諸般詳情,是以一上山便堵玉虛洞,知道只要制住全真五子,餘下的第三四代弟子便無可與抗。

  宋德方劍尖離他背心不到一尺,見他仍是渾然不覺,正自暗喜,猛地眼前金光一閃,當的一聲,那藏僧手中一件圓圓的奇形兵刃回掠過來,與他劍刃一踫。宋德方虎口劇痛,長劍脫手飛出,只這麼一震,牽動真氣,哇的一口鮮血噴出,迷迷糊糊之中,隱隱聽得前面傳來許多人齊聲吶喊,不知又出了甚麼事,心中一陣憂急,便昏暈過去。

  金輪法王也聽到大殿上的叫聲,但想到瀟湘子、尹克西等高手在場主持,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定然施展不出甚麼古怪,當下也不在意,只是催促眾武士趕搬大石,及早將玉虛洞堵塞,以防丘處機等人忽然衝出,不免大費手腳。

 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,情勢又變。那貴官向趙志敬道:「趙真人,貴教犯上作亂之輩,人數可不少啊,我瞧你這掌教之位,有點兒坐不安穩呢。」

  趙志敬也知眾道心中不服,只要瀟湘子等一去,群道立時便要反擊,一不做,二不休,此時騎虎之局已成,大聲說道:「按照本教教規,叛教犯上者該當何罪?」群道默然不應,心中大都說道:「你自己才叛教犯上。」趙志敬又問一聲,眼望弟子鹿清篤,要他回答。鹿清篤答道:「當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斷。」

  趙志敬道:「不錯!尹志平,你知罪了嗎?服不服了?」尹志平道:「不服!」趙志敬道:「好,帶他過來!」鹿清篤推尹志平上前,站在三清神像之前。趙志敬又問李志常、王志坦諸人,人人都大聲回答:「不服。」一一問去,被擒眾道之中只有三人害怕求饒,趙志敬便下令鬆綁。其餘二十四人卻個個挺立不屈,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,更是罵聲不絕。

  趙志敬道:「你們倔強如此,本掌教縱有好生之德,也已無法寬容。鹿清篤,你替祖師爺行法罷!」鹿清篤道:「是!」提起長劍,將站在左首第一個的於道顯殺了。

  於道顯為人謹厚和善,全教上下個個和他交好。眾道見鹿清篤將他刺死,都大聲鼓噪起來。宋德方和金輪法王在後山聽到的喊聲,便是眾道人的呼喝。尹克西將手一擺,數十名蒙古武士各執兵刃,攔在眾道之前。

  鹿清篤見眾人叫得厲害,頓感害怕。趙志敬道:「快下手,慢吞吞的幹甚麼?」鹿清篤應道:「是!」手起劍落,又刺死了兩人。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尹志平,鹿清篤提起長劍,正要向他胸口刺落,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:「且慢,不許動手!」

  鹿清篤回過頭來,只見一個白衣少女站在門口,卻是小龍女。只聽她說道:「你站開!這個人讓我來殺。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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