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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時範蠡正坐在山坡草地上,講述楚國湘妃和山鬼的故事。阿青坐在他身畔凝神傾聽,一雙明亮的眼睛,目不轉瞬的瞧著他,忽然問道:"那湘妃真是這樣好看麼?"

  範蠡輕輕說道:"她的眼睛比這溪水還要明亮,還要清澈……"阿青道:"她眼睛裡有魚遊麼?"範蠡道:"她的皮膚比天上的白雲還要柔和,還要溫軟……"阿青道:"難道也有小鳥在雲裡飛嗎?"範蠡道:"她的嘴唇比這朵小紅花的花瓣還要嬌嫩,還要鮮艷,她的嘴唇濕濕的,比這花瓣上的露水還要晶瑩。湘妃站在水邊,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裡,江邊的鮮花羞慚的都枯萎了,魚兒不敢在江裡遊,生怕弄亂了她美麗的倒影。她白雪一般的手伸到湘江裡,柔和得好像要溶在水裡一樣……"

  阿青道:"範蠡,你見過她的是不是?為甚麼說得這樣仔細?"

  範蠡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"我見過她的,我瞧得非常非常仔細。"

  他說的是西施,不是湘妃。

  他抬頭向著北方,眼光飄過了一條波浪滔滔的大江,這美麗的女郎是在姑蘇城中吳王宮裡,她這時候在做什麼?是在陪伴吳王麼?是在想著我麼?

  阿青道:"範蠡,你的鬍子中有兩根是白色的,真有趣,像是我羊兒的毛一樣。"

  範蠡想:分手的那天,她伏在我肩上哭泣,淚水濕透了我半邊衣衫,這件衫子我永遠不洗,她的淚痕之中,又加上了我的眼淚。

  阿青說:"範蠡,我想拔你一根鬍子來玩,好不好?我輕輕的拔,不會弄痛你的。"

  範蠡想:她說最愛坐了船在江裡湖裡慢慢的順水漂流,等我將她奪回來之後,我大夫也不做了,便是整天和她坐了船,在江裡湖裡漂流,這麼漂遊一輩子。

  突然之間,頦下微微一痛,阿青已拔下了他一根鬍子,只聽得她在咯咯嬌笑,驀地裡笑聲中斷,聽得她喝道:"你又來了!"

  綠影閃動,阿青已激射而出,只見一團綠影、一團白影已迅捷無倫的纏鬥在一起。

  範蠡大喜:"白公公到了!"眼見兩人鬥得一會,身法漸漸歡樂下來,他忍不住"啊"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
  和阿青相鬥的竟然不是人,而是一頭白猿。

  這白猿也拿著一根竹棒,和阿青手中竹棒縱橫揮舞的對打。這白猿出棒招數巧妙,勁道凌厲,竹棒刺出時帶著呼呼風聲,但每一棒刺來,總是給阿青拆解開去,隨即以巧妙之極的招數還擊過去。

  數日前阿青與吳國劍士在長街相鬥,一棒便戳瞎一名吳國劍士的眼睛,每次出棒都一式一樣,直到此刻,範蠡方見到阿青劍術之精。他於劍術雖然所學不多,但常去臨觀越國劍士練劍,劍法優劣一眼便能分別。當日吳越劍士相鬥,他已看得擠舌不下,此時見到阿青和白猿鬥劍,手中所持雖然均是竹棒,但招法之精奇,吳越劍士相形之下,直如兒戲一般。

  白猿的竹棒越使越快,阿青卻時時凝立不動,偶爾一棒刺出,便如電光急閃,逼得白猿接連倒退。

  阿青將白猿逼退三步,隨即收棒而立。那白猿雙手持棒,身子飛起,挾著一股勁風,向阿青急刺過來。範蠡見到這般猛惡的情勢,不由得大驚,叫道:"小心!"卻見阿青橫棒揮出,拍拍兩聲輕響,白猿的竹棒已掉在地下。

  白猿一聲長嘯,躍上樹梢,接連幾個縱躍,已竄出數十丈外,但聽得嘯聲凄厲,漸漸遠去,山谷間猿嘯回聲,良久不絕。

  阿青回過身來,嘆了口氣,道:"白公公斷了兩條手臂,再也不肯來跟我玩了。"範蠡道:"你打斷了它兩條手臂?"阿青點頭道:"今天白公公兇得很,一連三次,要撲過來刺死你。"範蠡驚道:"它……它要刺死我?為什麼?"阿青搖了搖頭,道:"我不知道。"範蠡暗暗心驚:"若不是阿青擋住了它,這白猿要刺死我當真是不費吹灰之力。"

  第二天早晨,在越王的劍室之中,阿青手持一根竹棒,面對著越國二十名第一流劍手。範蠡知道阿青不會教人如何使劍,只有讓越國劍士模仿她的劍法。

  但沒一個越國劍士能當到她的三招。

  阿清竹棒一動,對手若不是手腕被戳,長劍脫手,便是要害中棒,委頓在地。

  第二天,三十名劍士敗在她的棒下。第三天,又是三十名劍士在她一根短竹棒下腕折臂斷,狼狽敗退。

  到第四天上,範蠡再要找她去會鬥越國劍士時,阿青已失了蹤影,尋到她的家裡,只餘下一間空屋,十幾頭山羊。範蠡派遣數百名部署在會稽城內城外,荒山野嶺中去找尋,在也覓不到這個小姑娘的蹤跡。

  八十名越國劍士沒學到阿青的一招劍法,但他們已親眼見到了神劍的影子。每個人都知道了,世間確有這樣神奇的劍法。八十個人將一絲一忽勉強捉摸到的劍法影子傳授給了旁人,單是這一絲一忽的神劍影子,越國吳士的劍法便已無敵於天下。

  範蠡命薛燭督率良工,鑄成了千千萬萬口利劍。

  三年之後,勾踐興兵伐吳,戰於五湖之畔。越軍五千人持長劍面前,吳兵逆擊。兩軍交鋒,越兵長劍閃爍,吳兵當者披靡,吳師大敗。

  吳王夫差退到餘杭山。越兵追擊,二次大戰,吳病始終擋不住越兵的快劍。夫差兵敗自殺。越軍攻入吳國的都城姑蘇。

  範蠡親領長劍手一千,直衝到吳王的館娃宮。那是西施所住的地方。他帶了幾名衛士,奔進宮去,叫道:"夷光,夷光!"

  他奔過一道長廊,腳步成發出清朗的回聲,長廊下面是空的。西施腳步輕盈,每一步都像是彈琴鼓瑟那樣,有美妙的音樂節拍。夫差建了這道長廊,好聽她奏著音樂般的腳步聲。

  在長廊彼端,音樂般的腳步聲響了起來,像歡樂的錦瑟,像清和的瑤琴,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說:"少伯,真的是你麼?"

  範蠡胸口熱血上湧,說道:"是我,是我!我來接你了。"他聽得自己的聲音嘶嘎,好像是別人在說話,好像是很遠很遠的聲音。他踉踉蹌蹌的奔過去。

  長廊上樂聲繁音促節,一個柔軟的身子撲入了他懷裡。

  春夜溶溶。花香從園中透過簾子,飄進館娃宮。範蠡和西施在傾訴著別來得相思。

  忽然間寂靜之中傳來了幾聲咩咩的羊叫。

  範蠡微笑道:"你還是忘不了故鄉的風光,在宮室之中也養了山羊嗎?"

  西施笑著搖了搖頭,她有些奇怪,怎麼會有羊叫?然而在心愛之人的面前,除了溫柔的愛念,任何其他的念頭都不會在心中停留長久。她慢慢伸手出去,握住了範蠡的左手。熾熱的血同時在兩人脈管中迅速流動。

  突然間,一個女子聲音在靜夜中響起:"範蠡!你叫你的西施出來,我要殺了她!"

  範蠡陡地站起身來。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間變得冰冷。範蠡認得這是阿青的聲音。她的呼聲越過館娃宮的高牆,飄了進來。

  "範蠡,範蠡,我要殺你的西施,她逃不了的。我一定要殺你的西施。"

  範蠡又是驚恐,又是迷惑:"她為甚麼要殺夷光?夷光可從來沒得罪過她!"驀地立心中一亮,霎時之間都明白了:"她並不真是個不懂事的鄉下姑娘,她一直在喜歡我。"

  迷惘已去,驚恐更甚。

  範蠡一生臨大事,決大疑,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,當年在會稽山被吳軍圍困,糧盡援絕之時,也不及此刻的懼怕。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濕膩膩的都是冷汗,覺到他的手掌在發抖。

  如果阿青要殺的是他自己,範蠡不會害怕的,然而她要殺的是西施。

  "範蠡,範蠡!我要殺了你的西施,她逃不了的!"

  阿青的聲音忽東忽西,在宮牆外傳進來。

  範蠡定了定神,說道:"我要去見見這人。"輕輕放脫了西施的手,快步向宮門走去。

  十八名衛士跟隨在他身後。阿青的呼聲人人都聽見了,耳聽得她在宮外直呼破吳英雄範大夫之名,大家都感到十分詫異。

  範蠡走到宮門之外,月光鋪地,一眼望去,不見有人,朗聲說道:"阿青姑娘,請你過來,我有話說。"四下裡寂靜無聲。範蠡又道:"阿青姑娘,多時不見,你可好麼?"可是仍然不聞回答。範蠡等了良久,始終不見阿青現身。

  他低聲吩咐衛士,立即調來一千名甲士、一千名劍士,在館娃宮前後守衛。

  他回到西施面前,坐了下來,握住她的雙手,一句話也不說。從宮外回到西施身畔,他心中已轉過了無數念頭:"令一個宮女假裝夷光,讓阿青殺了她?我和夷光化裝成為越國甲士,逃出吳宮,從此隱姓埋名?阿青來時,我在她面前自殺,求她饒了夷光?調二千名弓箭手守住宮門,阿青若是硬闖,那便萬劍齊發,射死了她?"但每一個計策都有破綻。阿青於越國有大功,也不忍將她殺死,他怔怔的瞧著西施,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溫暖:"我二人就這樣一起死了,那也好得很。我二人在臨死之前,終於是聚在一起了。"

  時光緩緩流過。西施覺到範蠡的手掌溫暖了。他不再害怕,臉上露出了笑容。

  破曉的日光從窗中照射進來。

  驀地裡宮門外響起了一陣吆喝聲,跟著嗆啷郎、嗆啷朗響聲不絕,那是兵刃落地之聲。這聲音從宮門外直響進來,便如一條極長的長蛇,飛快的遊來,長廊上也響起了兵刃落地的聲音。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劍士阻擋不了阿青。

  只聽得阿青叫道:"範蠡,你在哪裡?"

  範蠡向西施瞧了一眼,朗聲道:"阿青,我在這裡。"

  "裡"字的聲音甫絕,嗤的一聲響,門帷從中裂開,一個綠衫人飛了進來,正是阿青。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。

  她凝視著西施的容光,阿青臉上的殺氣漸漸消失,變成了失望和沮喪,再變成了驚奇、羨慕,變成了崇敬,喃喃的說:"天……天下竟有著……這樣的美女!範蠡,她……她比你說的還……還要美!"纖腰扭處,一聲清嘯,已然破窗而出。

  清嘯迅捷之極的遠去,漸遠漸輕,餘音裊裊,良久不絕。

  數十名衛士疾步奔到門外。衛士長躬身道:"大夫無恙?"範蠡擺了擺手,眾衛士退了下去。範蠡握著西施的手,道:"咱們換上庶民的衣衫,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,再也不回來了。"

  西施眼中閃出無比快樂的光芒,忽然之間,微微蹙起了眉頭,伸手捧著心口。阿青這一棒雖然沒戳中她,但棒端發出的勁氣已刺傷了她心口。

  兩千年來人們都知道,"西子捧心"是人間最美麗的形像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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