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三 回

  這些人正是霍元龍和陳達海鏢局中的下屬,他們追趕白馬李三夫婦來到回疆,雖然將李三夫婦殺了,但那小女孩卻從此不知了下落。他們確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宮的地圖。這張地圖既然在李三夫婦身上遍尋不獲,那麼一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。高昌迷宮中藏著數不盡的珍寶,晉威鏢局一幹人誰都不死心,在這一帶到處遊蕩,找尋那小女孩。這一耽便是十年,他們不事生產,仗著有的是武藝,牛羊駝馬,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給他們牧養。他們只須拔出刀子來,殺人,放火,搶劫,姦淫……

  這十年之中,大家永遠不停的在找這小女孩,草原千里,卻往那裡找去?只怕這小女孩早死了,骨頭也化了灰,但在草原上做強盜,自由自在,可比在中原走鏢逍遙快活得多,又何必回中原去?

  有時候,大家談到高昌迷宮中的珍寶,談到白馬李三的女兒。這小姑娘就算不死,也長大得認不出了,只有那匹白馬才不會變。這樣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馬甚是稀有,老遠一見就認出來了。但如白馬也死了呢?馬匹的壽命可比人短得多。時候一天天過去,誰都早不存了指望。

  那知道突然之間,見到了這匹白馬。那沒錯,正是這匹白馬!

  那白馬這時候年齒已增,腳力已不如少年之時,但仍比常馬奔跑起來快得多,到得黎明時,竟已將五個強盜拋得影蹤不見,後面追來的蹄聲也已不再聽到。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馬蹄足跡,那五個強盜雖然一時追趕不上,終於還是會依循足印追來,因此竟是絲毫不敢停留。

  又奔出十餘里,天已大明,過了幾個沙丘,突然之間,西北方出現了一片山陵,山上樹木蒼蔥,在沙漠中突然看到,真如見到世外仙山一般。大沙漠上沙丘起伏,幾個大沙丘將這片山陵遮住了,因此遠處完全望不見。李文秀心中一震:「莫非這是鬼山?為什麼沙漠上有這許多山,卻從沒聽人說過?」轉念一想:「是鬼山最好,正好引這五個惡賊進去。」

  白馬腳步迅捷,不多時到了山前,跟著馳入山谷。只見兩山之間流出一條小溪來。白馬一聲歡嘶,直奔到溪邊。李文秀翻身下馬,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臉上沙塵,再喝幾口,只覺溪水微帶甜味,甚是清涼可口。

  突然之間,後腦上忽被一件硬物頂住了,只聽得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:「你是誰?到這裡幹麼?」李文秀大吃一驚,待要轉身,那聲音道:「我這杖頭對準了你的後腦,只須稍一用勁,你立時便重傷而死。」李文秀但覺那硬物微向前一送,果覺得頭腦一陣暈眩,當下不敢動彈,心想:「這人會說話,想來不是鬼怪。他又問我到這裡幹麼,那麼自是住在此處之人,不是強盜了。」

  那聲音又道:「我問你啊,怎地不答?」李文秀道:「有壞人追我,我逃到了這裡。」那人道:「什麼壞人?」李文秀:「是許多強盜。」那人道:「什麼強盜?叫什麼名字?」李文秀道:「我不知道。他們從前是保鏢的,到了回疆,便做了強盜。」那人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父親是誰?師父是誰?」李文秀道:「我叫李文秀,我爹爹是白馬李三,媽媽是金銀小劍三娘子。我沒師父。」那人「哦」的一聲,道:「嗯,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嫁了白馬李三。你爹爹媽媽呢?」李文秀道:「都給那些強盜害死了。他們還要殺我。」

  那人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站起來!」李文秀站起身來。那人道:「轉過身來。」李文秀慢慢轉身,那人木杖的鐵尖離開了她後腦,一縮一伸,又點在她喉頭。但他杖上並不使勁,只是虛虛的點著。李文秀向他一看,心下很是詫異,聽到那嘶啞冷酷的嗓音之時,料想背後這人定是十分的兇惡可怖,那知眼前這人卻是個老翁,身形瘦弱,形容枯槁,愁眉苦臉,身上穿的是漢人裝束,衣帽都已破爛不堪。但他頭髮捲曲,卻又不大象漢人。

  李文秀道:「老伯伯,你叫什麼名字?這裡是什麼地方?」那老人眼見李文秀容貌嬌美,也是大出意料之外,一怔之下,冷冷的道:「我沒名字,也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。」便在此時,遠處蹄聲隱隱響起。李文秀驚道:「強盜來啦,老伯伯,快躲起來。」那人道:「幹麼要躲?」李文秀道:「那些強盜惡得很,會害死你的。」那人冷冷的道:「你跟我素不相識,何必管我的死活?」這時馬蹄聲更加近了。李文秀也不理他將杖尖點在自己喉頭,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,道:「老伯伯,咱們一起騎馬逃吧,再遲便來不及了。」

  那人將手一甩,要掙脫李文秀的手,那知他這一甩微弱無力,竟是掙之不脫。李文秀奇道:「你有病麼?我扶你上馬。」說著雙手托住他腰,將他送上了馬鞍。這人瘦骨伶仃,雖是男子,身重卻還不及骨肉停勻的李文秀,坐在鞍上搖搖幌幌,似乎隨時都會摔下鞍來。李文秀跟著上馬,坐在他身後,縱馬向叢山之中進去。

  兩人這一耽擱,只聽得五騎馬已馳進了山谷,五個強人的呼叱之聲也已隱約可聞。那人突然回過頭來,喝道:「你跟他們是一起的,是不是?你們安排了詭計,想騙我上當。」李文秀見他滿臉病容猛地轉為猙獰可怖,眼中也射出兇光,不禁大為害怕,說道:「不是的,不是的,我從來沒見過你,騙你上什麼當?」那人厲聲道:「你要騙我帶你去高昌迷宮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突然住口。

  這「高昌迷宮」四字,李文秀幼時隨父母逃來回疆之時,曾聽父母親談話中提過幾次,但當時不解,並未在意,現在又事隔十年,這老人突然說及,她一時想不起甚麼時候似乎曾聽到人說過,茫然道:「高昌迷宮?那是甚麼啊?」老人見她神色真誠,不似作偽,聲音緩和一些,道:「你當真不知高昌迷宮?」

  李文秀搖頭道:「不知道,啊,是了……」老人厲聲問道:「是了什麼?」李文秀道:「我小時候跟著爹爹媽媽逃來回疆,曾聽他們說過『高昌迷宮』。那是很好玩的地方麼?」老人疾言厲色的問道:「你爹娘還說過甚麼?可不許瞞我。」李文秀凄然道:「但願我能夠多記得一些爹媽說過的話,便是多一個字,也是好的。就可惜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。老伯伯,我常常這樣傻想,只要爹爹媽媽能活過來一次,讓我再見上一眼。唉!只要爹媽活著,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罵我,我也很快活啊。當然,他們永遠不會打我的。」突然之間,她耳中似乎出現了蘇魯克狠打蘇普的鞭子聲,憤怒的斥罵聲。

  那老人臉色稍轉柔和,「嗯」了一聲,突然又大聲問:「你嫁了人沒有?」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。老人道:「這幾年來你跟誰住在一起?」李文秀道:「跟計爺爺。」老人道:「計爺爺?他多大年紀了?相貌怎樣?」李文秀對白馬道:「好馬兒,強盜追來啦,快跑快跑。」心想:「在這緊急當兒,你老是問這些不相幹的事幹麼?」但見他滿臉疑雲,終於還是說了:「計爺爺總有八十多歲了吧,他滿頭白髮,臉上全是皺紋,待我很好的。」老人道:「你在回疆又識得甚麼漢人?計爺爺家中還有甚麼?」李文秀道:「計爺爺家裡再沒別人了。我連哈薩克人也不識得,別說漢人啦。」最後這兩句話卻是憤激之言,她想起了蘇普和阿曼,心想雖是識得他們,也等於不識。

  白馬背上乘了兩人,奔跑不快,後面五個強盜追得更加近了,只聽得颼颼幾聲,三枚羽箭接連從身旁掠過。那些強盜想擒活口,並不想用箭射死她,這幾箭只是威嚇,要她停馬。

  李文秀心想:「橫豎我已決心和這五個惡賊同歸於盡,就讓這位伯伯獨自逃生吧!」當即躍下地來,在馬臀一拍,叫道:「白馬,白馬!快帶了伯伯先逃!」老人一怔,沒料到她心地如此仁善,竟會叫自己獨自逃開,稍一猶豫,低聲道:「接住我手裡的針,小心別踫著針尖。」李文秀低頭一看,只見他右手兩根手指間挾著一枚細針,當下伸手指拿住了,卻不明其意。老人道:「這針尖上餵有劇毒,那些強盜若是捉住你,只要輕輕一下刺在他們身上,強盜就死了。」李文秀吃了一驚,適才早見到他手中持針,當時也沒在意,看來這一番對答若是不滿他意,他已用毒針刺在自己身上了。那老人當下催馬便行。

  五乘馬馳近身來,團團將李文秀圍在垓心。五個強人見到了這般年輕貌美的姑娘,誰也沒想到去追那老頭兒。

  五個強盜紛紛跳下馬來,臉上都是獰笑。李文秀心中怦怦亂跳暗想那老伯伯雖說這毒針能致人死命,但這樣小小一枚針兒,如何擋得住眼前這五個兇橫可怖的大漢,便算真能刺的死一人,卻尚有四個。還是一針刺死了自己吧,也免得遭強人的凌辱。只聽得一人叫道:「好漂亮的妞兒!」便有兩人向她撲了過來。

  左首一個漢子砰的一拳,將另一個漢子打翻在地,厲聲道:「你跟我爭麼?」跟著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。李文秀慌亂之中,將針在他右臂一刺,大叫:「惡強盜,放開我。」那大漢呆呆的瞪著她,突然不動。摔在地下的漢子伸出雙手,抱住李文秀的小腿,使勁一拖,將她拉倒在地。李文秀左手撐拒,右手向前一伸,一針刺入他的胸膛。那大漢正在哈哈大笑,忽然間笑聲中絕,張大了口,也是身形僵住,一動也不動了。

  李文秀爬起身來,搶著躍上一匹馬的馬背,縱馬向山中逃去。餘下三個強盜見那二人突然僵住,宛似中邪,都道被李文秀點中了穴道,心想這少女武功奇高,不敢追趕。他三個人都不會點穴解穴,只有帶兩個同伴去見首領,豈知一摸二人的身子,竟是漸漸冰冷,再一探鼻息,已是氣絕身死。

  三人大驚之下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一個姓宋的較有見識,解開兩人的衣服一看,只見一人手臂上有一塊錢大黑印,黑印之中,有個細小的針孔,另一人卻是胸口有個黑印。他登時省悟:「這妞兒用針刺人,針上餵有劇毒。」一個姓全的道:「那就不怕!咱們遠遠的用暗青子打,不讓這小賤人近身便是。」另一個強人姓雲,說道:「知道了她的鬼計,便不怕再著她的道兒!」話是這麼說,三人終究不敢急追,一面商量,一面提心弔膽的追進山谷。

  李文秀兩針奏功,不禁又驚又喜,但也知其餘三人必會發覺,只要有了防備,決不容自己再施毒針。縱馬正逃之間,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:「到這兒來!」正是那老人的聲音。

  李文秀急忙下馬,聽那聲音從一個山洞中傳出,當即奔進。那老人站在洞口,問:「怎麼樣?」李文秀道:「我……我刺中了兩個……兩個強盜,逃了出來。」老人道:「很好,咱們進去。」進洞後只見山洞很深,李文秀跟隨在老人之後,那山洞越行越是狹窄。

  行了數十丈,山洞豁然開朗,竟可容得一二百人。老人道:「咱們守住狹窄的入口之處,那三個強人便不敢進來。這叫一夫當關,萬夫莫開。」李文秀愁道:「可是咱們也走不出去的。這山洞裡面另有通道麼?」老人道:「通道是有的,不過終是通不到山外去。」李文秀想起適才之事,猶是心有餘悸,問道:「伯伯,那兩個強盜給我一刺,忽然一動也不動了,難道當真死了麼?」老人傲然道:「在我毒針之下,豈有活口留下?」李文秀伸過手去,將毒針遞給他。老人伸手欲接,突然又縮回了手,道:「放在地下。」李文秀依言放下。老人道:「你退開三步。」李文秀覺得奇怪,便退了三步。那老人這才俯身拾起毒針,放入一個針筒之中。李文秀這才明白,原來他疑心很重,防備自己突然用毒針害他。

  那老人道:「我跟你素不相識,為甚麼剛才你讓馬給我,要我獨自逃命?」李文秀道:「我也不知道啊。我見你身上有病,怕強盜害你。」那老人身子幌了幌,厲聲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身上……身上有……」說到這裡,突然間滿臉肌肉抽動,神情痛苦不堪,額頭不住滲出黃豆般大的汗珠來,又過一會,忽然大叫一聲,在地下滾來滾去,高聲呻吟。

  李文秀只嚇得手足無措,但見他身子彎成了弓形,手足痙攣,柔聲道:「是背上痛得厲害麼?」伸手替他輕輕敲擊背心,又在他臂彎膝彎關節處推拿揉拍。老人痛楚漸減,點頭示謝,過了一炷香時分,這才疼痛消失,站了起來,問道:「你知道我是誰?」李文秀道:「不知道。」老人道:「我是漢人,姓華名輝,江南人氏,江湖上人稱『一指震江南』的便是。」

  李文秀道:「嗯,是華老伯伯。」華輝道:「你沒聽見過我的名頭麼?」言下微感失望,心想自己「一指震江南」華輝的名頭當年轟動大江南北,武林中無人不知,但瞧李文秀的神情,竟是毫無驚異的模樣。

  李文秀道:「我爹爹媽媽一定知道你的名字,我到回疆來時只有八歲,甚麼也不懂。」華輝臉色轉愉,道:「那就是了。你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忽聽洞外山道中有人說道:「定是躲在這兒,小心她的毒針!」跟著腳步聲響,三個人一步一停的進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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